2 亞摩利人及赫人(8)

以“萬曆十五年”及“中國大歷史”等書，享譽華人學界的歷史學者黃仁宇(1918-2000)，並非只能寫比較硬邦邦的學術專著，他還曾寫過歷史小說“汴京殘夢”。

開國後曾有一段輝煌時期的唐朝(618-907)，自中期西元755年爆發“安史之亂”後，便由盛轉衰，末期更受藩鎮割據之苦。自唐亡後，至宋朝(960-1279)建國前，這段半個多世紀的期間(907-960)，中原地區依次出現梁、唐、晉、漢及周等五個朝代。由於跟之前的一些朝代同名，為了區隔，史稱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及後周。這五代之外，另有比較強的十國，各據一方。五代十國，本質上是唐末藩鎮割據的延續。分久必合，後周位高權重的趙匡胤，發動兵變奪取帝位，開始長達319年宋朝的歷史。

立國之初，趙匡胤苦思如何避免他的王朝，只是成為短命的第六代。以己度人，他認為當務之急，是防止有武將仿效，重演兵變，奪取他趙家皇位。於是經由“杯酒釋兵權”，將兵權順利收歸於中央。中國歷史上，主要朝代的創業君主中，真正武人出身的，只有趙匡胤一人，但趙匡胤卻採取崇文抑武的國策。此導致宋朝自立國以來，武備積弱。雖少掉內憂，但北方外患頻頻。有弊便有利，在舉國崇文之下，使宋朝在經濟、文化與科技方面，在中國歷史上，都創造出極光輝的成就。

我們自幼起接觸唐詩，難免以為歷來文風最盛的，應屬唐朝。唐朝在古詩方面，當然達到後世無法逾越的巔峰。但整體而言，比起宋朝，仍略輸文采。要知唐宋八大家中，有6位出自宋朝，唐朝僅有兩位。又除李清照(1084-1155)及辛棄疾(1140-1207)等大詞人外，好幾位大名鼎鼎的歷史人物，如范仲淹(989-1052)、包拯(999-1062)、司馬光(1019-1086)及朱熹(1130-1200)等，都是宋朝人。中國人向來重視教育，宋朝尤甚。書院雖始於唐，但盛於宋。宋代有“四大書院”之稱，聚徒講學，盛極一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說法，也是產生於宋。那是北宋汪洙“神童詩之一”：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宋朝君主以仁義治國，提倡文化教育，影響所及，南宋在滅亡前，氣節之士仍多。如文天祥(1236-1283)對忽必烈(1215-129)所提出的做官或處死的條件，選擇後者。崖山海戰，那是南宋亡前的最後一役。宋軍潰敗後，陸秀夫(1237-1279)背起年僅8歲的幼帝跳海，從死的軍民，多達十餘萬。寧難勿苟免，在宋朝可說毫不稀奇。因就如文天祥念茲在茲的是，“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以及“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反觀明朝，從開國朱元璋(1328-1398)起，就普遍施行廷杖。只要觸怒皇帝，不論再大的官，都立刻拖下去痛打一頓。更以東廠及錦衣衛來特務治國，皇帝誅殺臣民，有如家常便飯。造成的後果是，朝中官員離心離德。在明末清軍攻勢不斷時，李自成(1606-1645)、張獻忠(1606-1647)、洪承疇(1593-1665)及吳三桂(1612-1678)等亂民叛將，比比皆是。當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崇禎(1611-1644)帝在前殿鳴鐘召集百官，果真是樹倒猢猻散，竟無一人前來。最後崇禎在煤山自縊時，身邊更僅有一個太監陪同。

有宋一代，統治的疆域，遠遠無法與之前的漢唐，及之後的元明清相比。但在其餘方面，都絕對不能小覷。以“圍城”一書，聞名於世的錢鍾書(1910-1998)便曾說：

在中國文化史上有幾個時代，一向是相提並論的。文學就說“唐宋”，繪畫就說“宋元”，學術思想就說“漢宋”，都數得到宋代。

大學者陳寅恪(1890-1969)則指出：

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

17歲後便輟學自學的史學家錢穆(1895-1990)，對宋朝的看法是：

中國在唐代以前可稱為古代社會，自宋代起至現在可說是近代社會。

眾學者對宋朝可說都極度稱頌。古代與近代之說，不獨錢穆那樣認為。在“中國大歷史”一書中，於“北宋：大膽的試驗”那一章，黃仁宇開宗明義寫著：

西元960年宋代興起，中國好像進入了現代，一種物質文化由此展開。貨幣之流通，較前普及。火藥之發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針、天文時鐘、鼓風爐、水力紡織機、船隻使用不漏水艙壁等，都於宋代出現。在11、12世紀內，中國大城市裡的生活程度，可以與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比較，而無遜色。

並非僅中國學者推崇趙宋之世，英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也獨鍾宋朝：

如果讓我選擇，我願意活在中國的宋朝。

當然不只湯因比，對中國古代科技評價極高的英國皇家學會院士李約瑟(Noel 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1900-1995)，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一書中說：

中國的科技發展到宋朝，已呈顛峰狀態，在許多方面，實際上已經超過了18世紀中葉，工業革命前的英國或歐洲的水準。

這樣風雅的朝代，如果產生一位藝術皇帝，並不致於太令人驚訝。趙佶(1082-1135)為宋神宗(1048-1085)的第11子，宋哲宗(1077-1100)之弟，原本未必有機會登上皇位。不料宋哲宗英年早逝，且沒有留下子嗣，趙佶遂被立為帝，成為宋朝的第8位皇帝。只是塞翁得馬，卻未必是福氣。

宋徽宗酷愛藝術，也擅長書畫，還留傳幾幅畫至今。他自創一種書法字體，被後人稱之為“瘦金體”。他在位時成立翰林書畫院，使畫家地位，大幅提高。以為國泰民安，海宇昇平，宋徽宗下令繪“清明上河圖”，以呈現出東京汴梁(今開封)人民的一般生活。宋徽宗指望畫師之筆，能像“詩經”的作者一般，將皇都人民的尋常生活，據實繪出，以作為國家施政的依據。由此可看出宋徽宗的浪漫。這幅畫由翰林書畫院的張擇端(1085-1145)主持，年輕的徐承茵是幾位參與者之一。畫名是取“清明在躬＂之意，想表現京城中的一種意態，倒不執著於所畫是否為清明節那天發生的事。“汴京殘夢”的故事，正是述說繪圖的經過。藉由一位宋徽宗寵愛的帝姬(即公主)柔福，要求將自己畫入圖中，在與徐承茵討論時，一見鍾情，而展開一段淒美的故事。“清明上河圖”有大格局，寫實又韻味無窮，遂成為傳世之作。2010年在上海舉行的世界博覽會，中國館的賣點，便是會動的“清明上河圖”。

撰“宋史”的元朝脫脫(1314-1355)，於寫到“徽宗記”時，擲筆嘆曰“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宋徽宗顯然被擺錯位置了。身為人君，對朝政的處理，應如“老子”中所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寧可戰戰兢兢，謹小慎微，不可率爾行事。宋徽宗卻過分輕佻與荒唐，導致國破家亡。只能與他的前輩，大詞人南唐李後主(李煜，937-978)，合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了。

好數天下英雄的毛澤東(1893-1976)，曾在多個場合，對古代的幾位帝王，品頭論足。台灣自有民選總統以來，至今當選者，全都是最高學府台灣大學畢業的，好幾位甚至還擁有世界一流大學的博士學位。毛澤東自己學識其實不錯，但在評比知識分子型的皇帝時，卻相當鄙視。他說：

可不要看不起老粗。知識分子是比較最沒有出息的。歷史上當皇帝，有許多是知識分子，是沒有出息的，隋煬帝就是一個會做文章、詩詞的人。陳後主、李後主都是能詩能賦的人。宋徽宗既能寫詩，又能繪畫。一些老粗能辦大事情，成吉思汗、劉邦、朱元璋。

在毛澤東眼中，對於當個好皇帝，知識並沒啥大用，詩畫更該丟一邊。宋徽宗若只是自己喜愛藝術也就罷了，至多如毛澤東以為的，不會有出息。他偏偏不知己短，好大喜功，想聯金滅遼，以收回失去多年的燕雲十六州。君臣漫不經心下，金人一路進逼京城。眼見局勢不妙，宋徽宗趕緊退位，傳給兒子宋欽宗。但為時已晚，汴梁被金人攻破，徽欽二宗、后妃、宮女、官員、藝伎工匠，以及包括帝姬與王子等皇親國戚，共1萬多人，被虜至依蘭縣(位於今哈爾濱市東北部)，這就是著名的“靖康之難”。由人口過百萬，富華甲天下的京城，來到蠻荒之地。昔日金枝玉葉，如今或被囚禁，或成為奴僕，只能整日以淚洗面。而北宋至此也就滅亡了。

“汴京殘夢”中說，當前方戰事不利，人心惶惶時，出身不高的小官徐承茵，為了迎娶他總共才見過3次面的柔福公主，投筆從戎，以待立下軍功後，成為駙馬。於兵荒馬亂中，獲知柔福被虜後，徐承茵與一忠僕，一路奔向冰天雪地的北方。只是想設法營救，倒也不知若真追趕上，又能如何?惟歷史小說，畢竟不能太脫離史實，有情人到底無法成為眷屬。

曾有人說，聽那首方文山(1969-)作詞，周杰倫(1979-)作曲的“青花瓷”，會讓人懷想到徐承茵與柔福的故事：

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妳初妝。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了然。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圖，韻味被私藏。而妳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妳的美一縷飄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妳。炊煙裊裊昇起，隔江千萬里。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就當我為遇見妳伏筆。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妳。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如傳世的青花瓷自顧自美麗，妳眼帶笑意。

色白花青的錦鯉，躍然於碗底。臨摹宋體落款時，卻惦記著妳。妳隱藏在窯燒裡，千年的秘密。極細膩猶如繡花針落地。

…

以色列聯合王國的第一位國王掃羅是個戰士，一心想有些作為。他帶領人民打了幾場勝仗，對於不服從他的人亦相當包容，本該是個不錯的王。只是上帝後來放棄他，挑選繼承者大衛。依“舊約”的描述，大衛有很多優點，除與掃羅一般，為勇敢的戰士外，聰明且善於彈琴及寫詩。“舊約”中讚美上帝的那卷“詩篇”，大部分是大衛所作。接大衛王位的所羅門，有超人的智慧，且可能比他父親大衛更著作等身。“舊約”中的“箴言”、“傳道書”及“雅歌”等三卷，皆為他所寫。大衛與所羅門，當然都是百分之百的知識分子。以色列有知識分子當王，雖尚不至於沒出息，但也未能使國家長治久安。只傳了三代，共約120年，以色列聯合王國，在西元前931年分裂了。

所羅門死後，由他的兒子羅波安(Rehoboam)接位。北方支派推出耶羅波安(Jeroboam)來見羅波安，對他說：

你父親使我們負重軛，作苦工，現在求你使我們作的苦工、負的重軛輕鬆些，我們就事奉你。

忍受多年所羅門王的苛政，期待新王上任有新氣象，趕緊向他陳情。不料羅波安不接受老臣“用好話回答”的建議，反而採取年輕幕僚的建議，嚴厲回覆：

我父親使你們負重軛，我必使你們負更重的軛；我父親用鞭子責打你們，我要用蠍子鞭責打你們。

官逼民反，北方10個支派勢力龐大，不必上梁山，擁護耶羅波安，獨立出去成立以色列王國。羅波安統治的猶大王國，只有留下來的南方兩個支派，京城仍在耶路撒冷。這就是北國及南國的由來。

北國傳了209年，於西元前722年，被亞述人征服了，10個支派自此消失。新巴比倫王國(西元前626-539年)立國後，持續攻打猶太人僅存的南國。西元前586年，耶路撒冷在被包圍18個月後，終於淪陷，傳了345年的南國也就亡了。“列王記下”的第25章第7節記載，殘忍的巴比倫王，在猶大國王西底家(Zedekiah)的眼前殺了他的眾子，並且“剜了西底家的眼睛，用銅鍊鎖著他，帶到巴比倫去。”耶路撒冷全城被洗劫一空，城牆、聖殿及王宮，都被拆毀。神秘的約櫃，很可能消失於此時期。大量的猶太精英，分別於西元前597及586年，被擄去巴比倫，史稱“巴比倫之囚”。至於留在耶路撒冷的，除極貧窮的人外，沒有其他。猶太人眼看就要萬劫不復了。

在北國滅亡後，有些難民逃到耶路撒冷，他們隨身攜帶的古卷中，有記載北方10個支派，早期的歷史與傳說。這些併同南國保存的古卷，後來成為“舊約”的基礎。西元前539年，波斯國王居魯士二世，滅了新巴比倫王國。在猶太人幾千年的歷史裡，向來充滿著奇蹟式的解救，緊要關頭時，上帝總會適時伸出援手。波斯人寬宏大量，讓被擄至巴比倫47年的猶太人，返回家園。這段被囚時期，猶太人自稱為“受難時代”。

淪落巴比倫時，猶太人痛定思痛，懺悔就是因他們常背棄上帝，不守上帝的律法，才讓愛他們的上帝逐漸遠離。他們渴望上帝派一個救世主來拯救。國可滅而史不可滅，從何處來，向何處去，要讓族人了解。“舊約”便是在這段期間成形的。

與北宋君臣由汴梁被擄至依蘭縣，從天堂落到地獄，完全不同。猶太人是從小城耶路撒冷，移居至那時是世上第一大城，也是第一個王國首都的巴比倫。擁有空中花園(古代世界七大奇蹟之一)，繁花似錦的巴比倫，讓猶太人有如劉姥姥進大觀園，大開眼界。歷史悠久的巴比倫，文明是如此燦爛。今人遂有認為“舊約”乃深受巴比倫的影響。此看法並非無的放矢。曾有學者指出，“創世記”裡挪亞方舟的洪水傳說，非常類似“吉爾伽美什史詩”(又譯為鳩格米西史詩)。這是來自美索不達米亞的文學作品，講述約在西元前2700-2500年間，蘇美人的英雄吉爾伽美什的傳奇故事，並包含發生在兩河流域的許多神話傳說。內容不少，共有3千多行。另外，亞伯拉罕的故鄉，是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吾珥，這不見得是巧合。因猶太人正是被囚在美索不達米亞時，“構思”其歷史。當然更不要說巴別(Babel)塔的Babel，就是希伯來文的Babylon(巴比倫)。巴比倫很多高聳的建築，對巴別塔概念的產生，應有些啟發。還有人統計“巴比倫”在“聖經”中，出現的次數，將近有3百次之多，大部分在“舊約”。由於上述這些原因，若看到“創世紀是古巴比倫神話故事的希伯來文精簡版”之講法，就不必太訝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