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傲慢與偏見(四十五)

這場禮貌性的拜訪將告結束，在起身準備離去時，達西找他妹妹喬治安娜過來，要她跟他聯袂邀請嘉迪納夫婦連同班納特小姐，在他們仍待此地的期間，就他們方便的時間，找一天到潘伯利莊園晚餐。喬治安娜雖有些羞澀，仍聽從哥哥的吩咐。嘉迪納太太看著外甥女，想知道這個完全因她而產生的邀宴，她是否樂於接受？伊莉莎白卻將臉別向一邊，裝做沒看出舅媽的意思，不給任何表示。嘉迪納太太對外甥女還算了解，推測她這樣的舉動，不過是女孩子的矜持，絕非想拒絕。而丈夫那邊更不必說，與這兩位年輕紳士多打交道，他不可能不喜歡。就做主答應下來，日期且訂在後天。

能有機會與伊莉莎白再度碰面，賓利顯得十分雀躍。他說他仍覺得意猶未盡，還有許多話要跟她說，也想多知道賀德福郡那些老朋友的近況。伊莉莎白心中暗喜，她將此解讀成，他希望多談些姐姐的事。賓利今天的表現，讓她無法對他有任何不滿，她又開始欣賞他了。

客人離開後，伊莉莎白很想獨處一下，她得讓自己沉澱下來，以將一些事想清楚。於是只跟舅舅及舅媽坐了一會兒，才聽完他們對賓利的讚美，便以更衣的理由告退了。體貼的嘉迪納夫婦，倒沒想去逼問伊莉莎白，要她多透露些內情。況且事情已很明顯，外甥女與達西，絕不只是普通的熟，他已深深愛上她了，這點他們百分之百確定。另外，兩人對達西，也有更透澈的了解。他的應對進退，讓他們找不出任何缺點。他的溫仁謙遜，及殷勤有禮，屢令兩人動容。如果根據他們的觀察及所聽到的，來描述達西，賀德福郡認識他的人，將不知兩人講的是誰。

嘉迪納夫婦，現在已完全相信雷斯諾太太了。這位從達西4歲起，便認得他的管家，長期替他做事，而通常主人在僕人面前，不但不會且很難偽裝。所以她對達西個性的了解，其實遠勝過一般的朋友，何況她看起來，是一相當值得敬重的人，應不打誑語。因此她的意見，不能隨便忽視。昔日威克姆對達西的批評，已可拋棄了，一點都不值得採信。這幾天嘉迪納太太在藍頓遇到的老朋友，對威克姆莫不給出負評。尤其幾年前他離開達比郡時，留下好多債務，更令當地人相當不齒。而那些債務，後來全是達西替他償還。但根本就不是達西的責任，他只是不忍鄉親損失。達西的樂善好施，一直是嘉迪納太太在藍頓之友人，所津津樂道的。

至於達西的缺點呢？他能被嫌的，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傲慢。但如管家的解釋，這主要是因他話少。本來寡言便易被視為傲慢，特別是當地位高者話少，常會讓自覺身分地位較低者，視為傲慢。只是不管怎麼樣，他現在看起來，話並不算少了，還極樂意與人交談。他們得到結論了，達西絕對是一好對象，如今就看外甥女是否接受他了。

至於伊莉莎白又怎麼想呢？當晚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翻來覆去，差不多過了兩個鐘頭才睡著。她確定她已不討厭達西了，甚至早在幾個月前，於看了他的信後，她就不再討厭他了。而也差不多在同樣久之前，她便開始覺得羞愧，為對他的誤解感到羞愧。自從相信他品德高尚後，雖下意識裡不太願意承認，她對他產生了敬意。這兩天的相處，看到他的和藹親切，加上管家對他的推崇備至，顯示他個性裡，具有柔軟的一面。這讓她對他在敬意外，又多了一份溫暖的感情。但最重要的是，除這些外，她對他極為感激。不只是感激他曾愛過她，而是感激在她對他那麼壞後，他至今仍無怨無悔地愛著她。

在達西向伊莉莎白求婚時，她不但拒絕，且還尖酸刻薄地指責他。那些指責，當時毫不留情地將他的自尊踐踏在地。只是後來卻發現，從頭到尾冤枉他了。被如此不公平地對待，他該恨她的。若他恨她，她心甘情願承受。但沒有，他只寫封信說明，之後即使她未回覆，當然也未道歉，他依然愛她。這樣的寬宏大量，換成自己，她不以為做得到。這次意外的相遇，達西並沒露骨地想親近她，表現追求之意。他只是儘力博得她親戚的好感，且努力使他妹妹接近她。這麼高傲的人，能有這麼大的改變，她不只是驚訝，還相當感激。改變背後的力量，一定是愛。顯示他對她，內心充滿熱烈的愛。由於對他尊敬又感激，她對他產生關懷之意，關懷他的終身幸福。但理智的她，覺得仍須先弄明白，她到底有多希望達西的幸福，是仰賴她來完成？他曾向她求婚，她拒絕了。此刻她相信她仍有能力，使他再度求婚。但為了雙方的長久幸福，她必須先釐清，有沒有發揮此能力的必要。

另一方面，臨睡前，嘉迪納太太跟外甥女也談妥了，明天早上，該去潘伯利莊園回訪達西小姐。她今天才剛抵達，就來拜訪，展現極高的禮貌及誠意。他們的禮節，豈能落後這位年輕的女孩？伊莉莎白當然很高興有此決定。次日一大早，嘉迪納先生便自行先出發，因前一天達西等人來時，訂下了釣魚之約。

進入大宅後，伊莉莎白跟舅媽，被引導至客廳，達西小姐與賓利姐妹，及那位跟她在倫敦，照顧她生活起居的安妮斯利(Annesley)太太，已在那裡等候她們。喬治安娜極為客氣又禮貌地接待客人，只是她顯得相當靦腆。不過兩位客人，對她年紀輕輕，便得擔任偌大莊園的女主人，皆很同情她的處境，絲毫不去挑剔她的接待不夠熟練。相對於喬治安娜的熱誠，賓利姐妹都僅屈膝為禮，並未呈現重見故交，該有的熱情。伊莉莎白現在已確定卡洛琳之所以厭惡她，乃出於嫉妒，嫉妒達西的善待她。不過她決定不去在乎卡洛琳。伊莉莎白早就看出卡洛琳並非一值得深交的朋友，如今她既表現得如此疏離，也就無必要去討好她。

喬治安娜不擅長引起話題，眾人坐定後，有一陣子的沉默。這時就能看出安妮斯利太太是個多可貴的幫手了，她會設法帶動談話。她文雅可親，知道如何協助她的小主人兼學生。伊莉莎白暗暗點頭，心想“比起賓利姐妹，她才是真正具備良好教養的人。”伊莉莎白知道，卡洛琳雖沒說話，但一直留意她與喬治安娜在談些什麼。直到過了約一刻後，卡洛琳才冷淡地問候伊莉莎白的家人，伊莉莎白的回應裡，當然也不會帶有太多感情。

當眾人都在享受僕人送上的點心時，伊莉莎白並未停止她忙碌的思考。她知道大宅的主人隨時會回來，她到底是害怕或希望見到主人？該如何面對他？達西先前跟賓利與嘉迪納先生在河邊釣魚，得知伊莉莎白她們要來，時間差不多時，便請賓利幫忙招呼嘉迪納先生，他則回大宅。當他出現時，伊莉莎白已想好，要如何跟他相處了。她知道自己是眾人注意的焦點，但她決定暫時拋開得失心，放空自己，就輕鬆自在地與達西互動。

達西進來後，先向嘉迪納太太及伊莉莎白致意，並問妹妹有沒有協助他好好招呼他們？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卡洛琳，在滿滿的妒意下，講話便不會好聽。她說“伊莉莎白小姐，駐守梅里墩的民兵團是不是已離開了？這對你的家人，是很大的損失吧！”在達西面前，她不敢提到威克姆的名字，但伊莉莎白立刻明白，她話中隱含的人物是威克姆，跟他有關的種種回憶，一時間讓她很不舒服，覺得這位小姐，未免太過惡毒。不過兵來將擋，她的沮喪只有那麼一瞬間，她立即恢復神采奕奕，從容地應付過去。在回答時，她不由自主地望向達西，發現他漲紅了臉，正注視著她，似在專心聽她如何回應。再看喬治安娜，窘迫到低下頭，根本不知該怎麼辦。

卡洛琳只知威克姆與達西間有紛爭，她相信錯在前者，至於紛爭的內容，包括威克姆在金錢方面的貪婪，及幾年前曾企圖誘拐喬治安娜一事，她卻一點都不知。她原本只是想刺一下伊莉莎白，讓她驚慌失措下，言行及舉止皆丟掉淑女的形象。發生在妹妹身上，曾令達西焦慮萬分的那件事，他只對伊莉莎白說過，從未向賓利家透露。這種“家醜”，他當然沒必要大聲嚷嚷。若卡洛琳知道，威克姆曾帶給她傾心的那位紳士極大的憤怒，她絕不會做此影射。伊莉莎白的鎮定，讓達西及喬治安娜的情緒，皆很快恢復平靜，卡洛琳則因羞辱伊莉莎白不成，既失望又惱怒。但因她雖不了解內情，倒是知道達西不喜威克姆，所以並不敢繼續去扯有關威克姆的事。

主動挑釁的卡洛琳，可說賠了夫人又折兵。她原本想破壞達西對伊莉莎白的好感，不料因伊莉莎白舉重若輕地回應，不但讓她啞口無言，且讓達西更喜歡伊莉莎白了。而害羞又拙於言辭的喬治安娜，也對伊莉莎白的冷靜沉著，及口才辨給，佩服不已。

由於僅是基於禮貌的回訪，嘉迪納太太與伊莉莎白，沒有待太久，便起身告辭了。她們離開後，氣不過的卡洛琳，便開始批評伊莉莎白。從穿著打扮，到談話內容，她都有意見。還說伊莉莎白氣色不佳，且皮膚太黑。喬治安娜只是不說話，並未附和她。達西則根本懶得理她，只淡淡地說，夏天旅行，本來就會曬黑。卡洛琳又繼續挑剔伊莉莎白的長相，包括五官及身材，她都覺得很糟。確定達西已愛上伊莉莎白的卡洛琳，努力想扳回劣勢。只是她的戰略有誤，因中傷伊莉莎白，並無法凸顯自己的優點。由於她講個不停，終於讓達西顯得有點不高興了。她以為產生效果了，可惜達西仍決定保持沉默。

這位因嫉妒而失去理智的小姐，既不會察言觀色，也不懂得適可而止，硬是想逼達西說話。卡洛琳說，“記得去年在賀福德郡，我們才剛認得她時，於得知她在當地社交圈，有美女之稱後，你說‘如果這樣也能算美女，那她母親就可說是機智過人了。’”達西再也忍不住了，他說“你講得一點都沒錯，剛認識她時，我的確曾那麼想。但沒過多久，我便認為她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女人了。”說完他便走了，留下一臉愕然的卡洛琳。她這是自作自受，達西一直想容忍她的猖狂，但她就是不甘心。最後達西終於如她的意開口了，卻說出令她傷心欲絕的話。坐在一旁的喬治安娜，覺得伊莉莎白的口能舌便，當然值得效法，至於哥哥，雖非口如懸河，但幾句話言簡意賅，立見效果，也值得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