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傲慢與偏見(三十八)

伊莉莎白在收下達西的信時，並不期待他會再度求婚。此人那麼傲慢，他會對她開口求婚，已是高難度。她毫不留顏面地拒絕他，他必然覺得受到莫大的羞辱，豈有可能再度嘗試?對於自己在拒絕求婚時，將長期對他的不滿，一鼓腦全宣洩出來，讓他很難堪，造成毫無轉圜餘地，她並不後悔。這人做事太惡劣了，不值得饒恕，該給他一點懲罰。在讀信前，她不以為會有令她感到新奇的內容。她僅好奇，他將如何陷入無法自圓其說的困境。不料信中他的陳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迫不及待地讀完。一開始她很生氣，他居然東拉西扯，企圖辯解，真沒羞恥心！她懷著強烈的偏見，準備逐條反駁達西的狡辯。她初讀信時很心急，如今既然要反駁，就仔細重讀一遍，愈讀則反駁成功的信心，便愈動搖。

首先，達西說，他無法肯定珍已傾心於賓利，不以為她對賓利已有深刻的愛。誰不能肯定啊？伊莉莎白起初很不服氣。但後來猛然一驚，因她想起在認識賓利之始，參加梅里墩的那場郡年度舞會後，她曾跟夏洛特說，珍向來笑臉迎人，性情又較冷靜，因而由外表，並不易看出珍對賓利較另眼相看，外人遂不見得會太快發現珍已陷入愛河。當時她還略帶得意地說，這對珍是一種保護，因若情況有變，珍便不會太難堪。但那時夏洛特卻認為，感情含蓄並非只有好處，亦存在壞處。因掩飾感情，可能會使男生不易明白女生的真正想法，萬一放棄追求而離開，不就糟了？姐姐一向內斂，極少顯露強烈的感情。內心明明深愛著賓利，外表卻表現平淡。賓利不再回來後，她內心痛苦萬分，但神情舉止，卻仍顯得怡然自得，一副未受影響的樣子。看來達西所講，不是完全沒道理。她嘆了口氣。

至於在尼德斐莊園的那場舞會裡，當天家人惹出的風波，伊莉莎白至今仍清晰記得，她自己那時其實也很擔心，唯恐達西跟賓利姐妹，會嘲笑或鄙視她的家人，因他們的確製造出許多脫序行為。只是由於是自己親人，且他們旁若無人的作風，由來久矣，她也無可奈何。於是那場不堪回首的舞會，她只能當鴕鳥，儘量不去想它。達西既然在信裡提起，她心平氣和地回想一番，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再來有關威克姆的事，跟伊莉莎白從威克姆處聽來的版本，除了老威克姆盡忠職守，及老達西對威克姆仁慈外，其餘就大不相同了。兩人中必有一人說謊！她第一個反應是，威克姆可信，達西則憑空捏造出一個荒誕的故事。但威克姆拒絕擔任牧師，又收下巨額3千英鎊做為替代。這種毫不含混的細節，一般人通常不至於捏造，否則極易穿幫。當初她告訴姐姐，威克姆在姨媽家對達西大肆批判，姐姐曾說達西怎麼看都不像是惡人，應有些誤會。後來當母親、自己及妹妹們，個個都討厭達西，姐姐仍堅持在弄清楚前，不能就率爾定達西的罪。但當她問威克姆達西剝奪他該有的權益之動機何在？他沒提其他理由，只說達西嫉妒他，因老達西對他非常好。那時她對威克姆好感十足，他不論說什麼，她都深信不疑。現在想，那有兒子跟個外人向父親爭寵？老達西將主要的家產都留給達西，顯示他極獲父愛。而達西信中有關錢之補償的事，威克姆卻從來沒講。當然或許基於什麼難言之隱，使他不想說，也不能排除。只是如此一來，達西便沒那麼罪大惡極了。她實在不願減少對達西的厭惡，但看起似乎不得不如此。

威克姆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在達西筆下，他顯然不知量入為出，一旦錢花完(伊莉莎白她不禁想到母親繼承到的遺產，也不過4千英鎊，而他一開口，達西便給他3千英鎊)，就開始打些壞主意。哈特福郡的人，對威克姆的以往，似乎都不了解，只知他的朋友，將他自倫敦找來，加入駐守本地的民兵團。那表示之前他並無穩定的工作。再度，她不得不承認，達西說他過著悠哉悠哉的日子，應非瞎說。第一次見到威克姆，交淺卻言深，他便跟她說一大堆達西之短，及曾對他做了無法饒恕的迫害。但一直到在這封信裡，達西可從未論斷過威克姆，人品顯然高下立判。更不要說威克姆曾神勇地講，他不必躲著達西，心虛的人才須躲。結果尼德斐莊園的舞會，他受邀卻未出現。借用他自己說過的話，不正是心虛嗎？唉！這麼明顯言行不一的人，她不解自己過去怎對他從不起疑？是因陷入戀愛中而盲目嗎？只是她並不覺得自己曾愛上他。

伊莉莎白在前一天與費茲威廉的交談中，由他的神情，已約略感覺到，達西妹妹曾發生過某些事，但他並沒透露內情。現在看來，那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很可能就是被威克姆誘拐。達西要她去跟費茲威廉查證，她確實有此衝動，她向來愛打破沙鍋問到底。何況費茲威廉已告訴她，他為達西妹妹的監護人之一，所以若她曾被誘拐，毫無疑問，他不可能不知道。但再一想，達西若非對表哥會支持他的說法，相當有把握，否則豈敢冒險，建議她去向他求證？所以，問後的答案，已可預期。再說去打聽達西妹妹的隱私，不但尷尬，且一旦證實為真，也就證實自己器小。還是大方些，不去問才為上策。伊莉莎白又想起，威克姆為了錢去追金小姐，金小姐不過繼承1萬英鎊，而達西妹妹的財產，可多達3萬英鎊呢！達西指出威克姆打她的主意，如今怎麼看，都的確像是他會幹的事。

賓利早就對達西的品德，給了百分之百的保證。只是伊莉莎白不信而已。在與他接觸的過程中，達西除了傲慢讓人反感外，他可曾做出缺乏原則，或不合社會規範的事？沒有！至少她沒看過。他總顯得溫文儒雅，他的親友不是喜歡、重視，就是尊敬他，熟識他的人，都樂於跟他在一起。要是他真如威克姆所描述，品德無比低劣，怎可能瞞過他所有的親友？天啊！說達西傲慢，自己才冥頑不靈，這些客觀的事實她都不予理會，對他一直懷有偏見！她感到無比的羞愧。

姐姐將每個人都當做好人，禮貌且客氣地對待所有人，即使見到有人做了明顯不對的事，也會善意地以為，可能背後有什麼原因，不會就因此討厭他。這常讓伊莉莎白很不以為然，擔心姐姐會吃虧上當。她對自己觀察事物本質的能力，相當自豪。特別是識人的能力，信心十足，自覺不會看走眼。因而她欣賞威克姆，即使他放棄追求自己，改追瑪莉金，她也未改變對他的看法。當舅媽覺得他拜金時，她仍替他講話，因她認定他是善的。另一方面，當一群人不約而同讚美達西時，她卻覺得他們愚昧，個個都被達西騙了，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現在，她總算知道愚味的人是誰了。以往判斷錯誤時，她會以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自嘲，輕易放過自己。如今才知，自己根本是糊塗一世，聰明一時。

伊莉莎白又重看了一遍信。家人的言行讓達西很鄙視，她感到極不舒服，覺得那是自己的親人，他怎可如此指責。但立即想到，自己可是更嚴厲地斥責他迫害威克姆。他講家人的缺失，難以令她否認，因的確是事實，自己卻冤枉了他。達西恭維她跟姐姐，說什麼人人讚美。能讓這位心高氣傲的人，說出這麼推崇的話，她當然很高興，且相信他是真心的。只是姐姐的美滿良緣，卻被家人破壞殆盡。自己素來的好名聲，顯然也不會不受牽累。她沮喪極了。

在外面漫步了將近兩小時，伊莉莎白一再回想信的內容，並設想未來各種可能的發展。終於她感到疲憊了，且出門也已夠久了，該回去了。她調整情緒，儘量顯得輕鬆自在地走進屋子。沒必要讓人看出，剛才她心理曾受到巨大衝擊。我頂的住，她告訴自己。夏洛特見到她，立刻說“現在才回來，讓你的眾仰慕者惆悵了。”原來她不在時，羅辛斯莊園的兩位紳士已分別來過。達西見她不在，只坐了一小下便走了，符合他的風格。她現在仍不覺得適合見他，有些事她尚未想清楚，目前見他會很尷尬。費茲威廉則待了至少1小時，沒見到她不太甘心，還差點要去找她。伊莉莎白嘴上表示相當遺憾，心裡其實很慶幸。如今他在她心中，已無一席之地了。她現在只掛念著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