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錦繡佳人(三十三)

悲痛欲絕的漢利，原本一直握著已過世兒子的手不放，他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了，一直待在奧斯朋的房間裡。在茉莉的陪伴，及吉布森的悉心照顧下，他終於平靜下來。總算願意吃點東西，之後也同意上床去睡了。茉莉告訴父親她想留下來，以隨時招呼仍處在悲傷中的漢利，父親看她即使回家，也一定放心不下，遂答應了。

茉莉問父親奧斯朋是怎麼死的？吉布森說是心臟方面的問題，前幾天看到他時，還覺得他的狀況是幾個月以來最好的，沒想到突然就走了。沒辦法，醫學有其侷限，往往不易精準預測，吉布森感到無奈。茉莉問“所以奧斯朋生前並未查覺他餘日不多了？”吉布森說“對，尤其我還告訴他可以安心，近期不會有特別的狀況。”折騰這麼久，已經太晚，吉布森準備要回家了，他交待茉莉好好休息，不要累壞自己。茉莉要父親再待一會兒，要跟他說個奧斯朋的秘密。雖她曾答應不講出去，但那次奧斯朋來家裡時，特地跟她說妻兒的事，很可能就是擔心這一天的來臨，所以她認為這時應是讓父親知道的恰當時機。“妻兒？他結婚了？”有如晴天霹靂，吉布森難以相信，還以為茉莉因過於勞累，在說囈語。

茉莉告訴父親，這件事千真萬確。她第一次得知奧斯朋已結婚，是幾年前在漢利家，起先她跟奧斯朋待在圖書室，各做各的事。突然羅傑闖進來，沒看到茉莉也在場，無意間說出的。那回奧斯朋對羅傑洩露他的秘密，氣得要命，還把她給嚇到了。第二次則是幾星期前，奧斯朋來家裡。本來是因身體不適要找父親的，但父親去倫敦診斷肯莫伯爵夫人，辛西雅剛好也去倫敦，繼母則出去了。由於只有她在家，奧斯朋趁機跟她說的。她才曉得他不只已結婚，且也有兒子了。茉莉還說，第二次她感覺奧斯朋像是在“託孤”，要不是後來不巧剛好菲比來訪，她相信奧斯朋應會說出更多的事。法國人、羅馬天主教徒，又曾當過女傭，這樣的背景，奧斯朋自然明白他父親根本不可能接納，這令他無比的痛苦，對他的健康，想必亦相當不利。吉布森想了一陣子，這事太令他震驚，他必須要消化一下。最後他要茉莉先上床睡覺，明早他10點前會來。

次日上午，吉布森依與茉莉的約定，來到漢利家。在客廳等待漢利下樓時，吉布森跟茉莉都瞄到茶几上，有兩封未拆開的信，應是今早郵差送來的。其中一封有辛西雅的筆跡，茉莉暗地希望漢利最好晚點再拆。從昨天以來，不過一天的時光，卻發生這麼多大事，茉莉相當慨嘆。好不容易漢利下樓了，他走得很慢，扶著牆、抓著椅子、桌子，來到吉布森旁。“我老了，已領悟上帝的旨意就是該接受，無人能違抗。但我不甘心啊！被帶走的是我的長子，我一無所有了，如今我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漢利像是喃喃自語。“羅傑呢？他知道後應會儘快趕回來，只是也仍得幾個月的時間，畢竟相隔那麼遠。他回來後就能幫上大忙。在他回來前，若有什麼我能做的，都跟我講。”吉布森特地提起羅傑，企圖讓漢利理解他還有個兒子，並非一無所有。但漢利仍想著奧斯朋，他說“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是長子。但在過去幾年，我們…。”他涕泗縱橫，頗令人同情。吉布森覺得讓他哭一下也好，茉莉則持續拍著他的背，也跟著掉了些眼淚。

逐漸地，漢利停止哭泣。他說“他小時候多黏著我啊！我去那裡他都跟著。我以為可一直維持下去，我真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但我失敗了！我甚至連他是否知道我有多麼愛他，都不能確定。因我總是責罵他，…。”漢利說啊說，又哭起來，講到泣不成聲。吉布森給茉莉一個眼色，茉莉開始說了。茉莉先講幾年前在圖書室發生的事，起先漢利並沒在聽，但哭聲漸漸沒有了，他專注起來。“他有妻子！奧斯朋結婚了！”漢利重覆說了數次，不敢置信。“他該告訴我的。我們住同一個房子，每天一起用餐。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他，但他連結婚都不跟我講。我們根本不能算是朋友！一定是我的壞脾氣阻止他。喔！奧斯朋，我是深愛你的。”漢利感到難過，為常怒斥奧斯朋，導致奧斯朋遠離他，而內疚不已。

茉莉見狀，繼續再講幾星期前，奧斯朋來家裡所說的事。“什麼？他有孩子？我有孫子？”漢利驚訝萬分。“奧斯朋結婚又有孩子，我卻一直被蒙在鼓裡！願上帝保佑奧斯朋的孩子，我是說願上帝保佑那孩子。”漢利欣喜若狂。他緊握茉莉的手“你是個好女孩，茉莉，謝謝你。”接著他轉向吉布森“告訴我該怎麼做，我會照做。”有如在大海浮沈中抓到一根浮木，他重新有了希望，不再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他對吉布森父女充滿感激。是他們兩人，將他從悲傷的深淵拉了上來。

吉布森指揮若定，他要漢利去奧斯朋房間，找出他結婚的證明文件，雖然他對奧斯朋結婚一事，已深信不疑。至於茉莉則跟他回家，找出奧斯朋留給她的地址。漢利很不捨茉莉離去，希望她能留下來陪他。但茉莉至少須回家帶換洗衣物，昨晚匆匆忙忙來，什麼都沒帶。於是約好下午3點，漢利派馬車去接茉莉。他們臨走前，漢利突然想到，他叫住茉莉，說“請代我向柯派屈克小姐問好，並告訴她，我將她當家人看待。葬禮後會很樂意見她，在那之前恐怕就沒辦法。”他還不知辛西雅已寄來一封信，她當不成家人了。

回家途中，茉莉跟父親說，得儘快通知羅傑，及奧斯朋的妻子艾美。而且既然事先沒有命在旦夕的徵兆，奧斯朋很可能沒為妻兒做什麼安排。兩人討論後，決定給羅傑的信由吉布森寫，給艾美的信，則由茉莉負責。因艾美較可能由奧斯朋那裡聽到過茉莉，卻不見得知道有吉布森這位鄉下醫生。漢利此時根本做不了任何事，自然無法寫信，甚至根本還沒想到寫信的事。但好心的吉布森父女，就主動承擔下來了。漢利自以為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其實他算是相當幸運，在苦難的時候，有吉布森父女這對友人可依靠。事實上，人只要凡事謝恩，便能常喜樂。

當天下午，馬車提早來接茉莉。到了漢利大宅，漢利老先生一看到茉莉，便既興奮又激動，他已等她很久了。漢利揚著手上的一張紙說“果然是真的，他結婚了。”漢利很懊惱，猛怪自己，奧斯朋有家要照顧，他還罵他成績不好、錢花太兇。奧斯朋這些煩心的事，都只能藏在心裡，說不定是因此悶出病來，他卻還屢屢罵奧斯朋都不去外面曬太陽，身體才不好。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他立刻警覺，因自己又開始責怪奧斯朋了。他終於了解兒子的苦楚了，對兒子充滿憐惜，只是為時已晚。他將頭埋在雙掌中，悔恨不已。

茉莉看到桌上尚放著幾封信，猜想是奧斯朋的妻子艾美以往寄來的，她又猜測信乃以法文所寫，因艾美是法國人。她問漢利她可以看嗎？她是想做點事，以轉移漢利悲傷的情緒。漢利高興起來，說“當然都可以，放這裡就是要請你幫忙看，並唸給我聽，我只看得懂幾個字。”茉莉的法文也不是太好，閱讀能力不過普通，而艾美的法文，不僅拼字屢有些不正確，書寫也有點潦草。茉莉儘量辨識，並努力翻譯成通順的英文。艾美的信中，充滿著對奧斯朋與兒子的濃情愛意，及對未來的憧憬。茉莉的翻譯，雖慢又斷斷續續，卻反而顯得誠摯動人，漢利聽了無比感動。如果茉莉的法文程度較佳，說得流暢，那翻譯的“效果”，便不會那麼好了。

茉莉從信堆中，找出一張洗禮證明書(certificate of baptism)，並大聲唸出來“羅傑史蒂芬奧斯朋漢利，為奧斯朋漢利與其妻子瑪莉艾美之子，生於…。”“給我看。”漢利幾乎是搶過去的，他說“羅傑是我，現在有兩個羅傑了，一個是只會罵人的沒用老頭。史蒂芬是我的父親，他最疼奧斯朋了。不錯，他還記得他祖父，我父親沒白疼他了。原本的奧斯朋死了，另一個我沒見過，且直到剛剛才知道他的存在。我們要將他接過來，請個保姆照顧他，而讓他母親在她自己的國家，過舒適的日子。茉莉！多虧你了，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為我發現這個奧斯朋。我祈求上帝賜給我恩寵，使我不會對這個小奧斯朋發脾氣，他也不會怕我。哦！奧斯朋，我的奧斯朋！你知道嗎？我每次對你說狠話時，內心有多麼痛苦嗎？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啊！”

茉莉從艾美幾封信的內容中，立刻判斷漢利的如意算盤很可能會落空。深愛兒子的艾美，是絕不會願意與兒子分離的。而在她突然失去丈夫後，只要想到她與兒子被迫分開的情景，便令入不忍。但茉莉覺得目前不宜說破。就暫時讓漢利有個盼望，忙著想含飴弄孫之樂，能先脫離沉重的悲痛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