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北與南(六)

瑪格麗特18歲了，她從9歲起就住到在倫敦哈里街(Harley Street)的阿姨家，跟表妹伊迪絲(Edith)一起受教育，只有假期才回家。但離鄉背井的日子快結束了，因3天後，她就要跟著父親赫爾(Hale)先生回家。父親是特地來參加伊迪絲的婚禮，然後帶她回去。雖阿姨視她如己出，且在阿姨家的生活很舒適，讓她絲毫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瑪格麗特仍迫不及待，想回去離開已長達9年自己的家，那是在小村落海爾斯東(Helstone)的牧師公館(parsonage)。爸媽都上了年紀，趁表妹出嫁，她該回去陪爸媽了。身為獨生女的伊迪絲，自幼嬌生慣養，對什麼事都漫不經心，反正即使天塌下來，也都有人幫她擋著。天生的美人胎子，再加上沒什麼心眼，伊迪絲一直很討眾人喜愛。瑪格麗特的年紀，雖只比伊迪絲稍大一點，但除了聰明能幹又懂事外，相較於伊迪絲是被捧在手心的嬌嬌女，她顯出超齡的莊重與內斂。她與伊迪絲，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臨別在即，瑪格麗特盡心盡力，協助打理伊迪絲的婚事。

伊迪絲的夫婿雷納克斯(Lennox)上尉英俊瀟灑，且對她溫柔體貼。上尉的收入當然不高，而由會去從軍，就知是因無什麼遺產可繼承。在擇偶市場，不富有算是個大缺點。親友們都替伊迪絲惋惜，認為她應能嫁個更好的。但阿姨並不在意這點，反而很羨慕伊迪絲。姨丈是個將軍，當年這婚事曾羨煞了不少阿姨的姊妹淘。因擔任將軍，代表有相當高的社會地位，而更重要的是多金。只是年輕時，考慮並不夠周全，只看到好處，卻忽略了一項嫁給將軍的缺點。那就是當到將軍，代表年紀必然不小了。於是好日子沒有幾年，阿姨就守寡了。雖仍過著富裕的生活，阿姨卻常感到哀怨，總以一樁不相配的婚姻下之受害者自居。前車之鑑，心愛的女兒，絕不能步上自己的後塵！她常告訴朋友，伊迪絲必須為愛而嫁。阿姨如此講，隱含著自己嫁了個不愛的男人，不過她自己並沒留意到別人會有這樣的聯想。要知伊迪絲可是握有選擇權的，因身為獨生女，優渥的遺產，可全歸她一人繼承，她完全不必愁錢，能盡情地挑選，不必為錢而嫁。看到女婿儀表堂堂，風度翩翩，又對伊迪絲百依百順，伊迪絲本人倒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但阿姨卻比伊迪絲還興奮。做媽媽的說不定還以為，女兒的選擇權，是她的犧牲所換來的。

伊迪絲先生的哥哥亨利，也來參加婚禮。亨利的儀表，雖沒他弟弟那麼出眾，但他們家都還算長得好看。而且既然是律師，自然是一付聰明敏銳又靈活的樣子。瑪格麗特天生麗質，阿姨為她打點的穿著，又高雅端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個氣質脫俗的迷人女孩，亨利自然對她深感興趣，但他並沒昏了頭，仍相當謹慎。趁人多混亂，亨利找瑪格麗特聊聊。除了企圖了解瑪格麗特的個性及行事風格，也想摸清她的家庭狀況。

先問了瑪格麗特家附近的環境後，亨利再問她日常出門是騎馬、搭車(馬車)或走路？瑪格麗特回答“當然是走路。我們家沒有馬，連爸爸去教區最偏遠的地方，也是靠走路。”當時有錢人家多半擁有馬車，且配有馬車夫，有如今日的有車及司機。等而下之，家裡有匹馬當代步工具，也都算景況不差。若家裡沒馬，甚至不搭車，出門皆靠一雙腿，那是節儉？或愛走路？無論如何，這種家庭的收入，很可能不會太高。事實上，瑪格麗特是很喜歡走路的，她對在阿姨家，只要出門，不分遠近都是搭車，早已感到厭煩。亨利接著問她會種植花草嗎？他覺得這是項很適合住在鄉下的年輕女孩，所從事的活動。瑪格麗特回答“不知道耶！我恐怕不會喜歡那麼辛勞的工作。”9歲起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阿姨家，阿姨家各項工作都有專人負責，花園有園丁管，那輪得到小姐們去插手？返鄉度假時，則像是作客，什麼事也不必做。何況園藝這類粗活，只要過的去之人家，女孩向來是不碰的，她們最多只做針線活兒。亨利再問她會不會參加射箭派對、野餐、賽馬舞會，或狩獵舞等會。瑪格麗特笑著回答“才不呢！爸爸的薪資不高，而且即使我們家附近有這類活動，我也懷疑我是否該參加。”年輕人多半樂於出現在社交場合，一方面玩樂，一方面可藉機多認識人，只待在家中，怎能認識異性呢？瑪格麗特卻一點興趣也沒有。“擇偶”，似乎不是她所關心的。即使比她小的表妹出嫁，也沒對她產生任何刺激。

問了半天，只知瑪格麗特不喜歡做的事，卻不知她的愛好。由於問不出什麼名堂，海爾斯東的風景，又被瑪格麗特形容的如詩如畫，亨利遂說他想找個機會去拜訪。瑪格麗特立即表示歡迎，且說這樣她就可親自體會海爾斯東有多美了。

瑪格麗特的母親，何以沒去參加伊迪絲的婚禮？畢竟伊迪絲是她唯一的妹妹之獨生女，且娘家就只會有這婚禮而已。雖講了好幾個理由，但沒一個有說服力。赫爾先生倒是完全清楚，就是沒有新禮服穿。當然，需要的並不只是一件禮服而已，從頭到腳的行頭也都得打點，而這遠遠超過赫爾先生的能力。名門望族掌上明珠的婚禮，必然衣冠雲集，去了正好突顯自家的寒酸，不如留在家裡。做妹妹的已脫離貧窮將近20年，以為生活中的不滿，除老夫少妻的不幸婚姻外，便再無其他。否則再多的禮服及配飾，她都可送給姊姊。這個愛抱怨的妹妹，當初究竟如何看待她姊姊的婚姻，她自己應都已忘記了。她如今又怎麼想呢？姊姊嫁了個心愛的男人，這男人長得好看、個性無比隨和，講道又生動且有內容，是教區牧師中的最佳典範，可說集優點於一身。而更重要的是，姊夫只比姊姊大8歲。阿姨今日對婚姻的哲學，可說已簡化為“只要嫁個心愛的男人，則人生還有什麼缺憾？”至於如果問赫爾太太，她還缺什麼嗎？則從禮服、項鍊到炒菜鍋，她可列出成百上千件。

回到家後，瑪格麗特有時出門畫畫。從七月下旬回來，轉眼到了風和日麗的十月。某日上午她正在屋中準備畫具，女僕莎拉(Sarah)進來告訴她亨利來了。趁瑪格麗特去通知她媽媽，亨利以律師銳利的目光，迅速但仔細地打量四周。地毯已起毛了，不知用了多少年了，窗簾及家具上的印花棉布，都已過度洗滌了，整間屋子比他想像中的小且老舊。很難相信這是雍容優雅的瑪格麗特所生長的地方。桌上放著幾本書，他隨意拿起一本來看，是但丁(Dante Alighieri，常就簡稱為Dante，1265-1321，他是現代義大利語的奠基者，也是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開拓者)“神曲”(Divine Comedy) 裡的“天堂篇”(Paradiso)，義大利文。旁邊有本字典，及瑪格麗特抄寫下來的幾個單字。他看得津津有味，彷彿能從中親近瑪格麗特。放下書後，他不無遺憾地想“看來這家的收入，的確如她所說的很微薄。姊妹兩家，怎麼差那麼多？”

時間尚早，亨利先陪瑪格麗特出去寫生，同時欣賞海爾斯東那令人心曠神怡的風景，自從瑪格麗特三個月前跟他說過後，便一直令他神往。之後他們回家，享受一頓簡單但美味的午餐。一開始，亨利對發現瑪格麗特說她父親薪水不高，原來並非客氣，難免有些失望。後來因午餐時，瑪格麗特的爸媽對他很友善，彼此相談甚歡，而整個牧師公館，那股樸實不做作的氣氛，又讓他感到很愉快，當然更重要的是，瑪格麗特就在他近旁，使他不時心蕩神迷，於是失望之心，也就忘懷了。

餐後到花園，品嘗園裡鮮脆多汁的梨後，兩人漫步在花團錦簇的園中。躊躇再三，亨利終於開始說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那當然不是被海爾斯東的風景吸引來的。擔任律師，向來口若懸河的亨利，這時卻結結巴巴起來。瑪格麗特感到納悶，抬頭忘了亨利一眼，立即猜出他要說什麼。當下她真希望這時有爸媽在旁，而不是她單獨跟亨利在一起。但片刻後，她天生的傲氣浮現，且戰勝剛才突如其來的不安，她希望亨利沒注意到她曾略有的慌亂。不論他將提出多棘手的問題，她都有辦法妥善回答，只有可憐蟲才無法維護女性的崇高尊嚴，她恢復了一慣的自信。

突然亨利開口了，同時牽起瑪格麗特的手，瑪格麗特一邊專心聆聽，一邊痛恨自己的自制力太差，因心臟此時居然如敲鼓般地怦怦跳，太丟臉了。亨利說他除了寄望於未來，目前一無所有。但他是真心愛她，已到了幾乎無法自拔的地步。看到瑪格麗特嘴唇不停地顫抖，亨利停了下來，問是否嚇到她？瑪格麗特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直到她覺得沒問題了才開口。她說她一直把他當朋友，很震驚他對她有朋友之外的想法。她希望能繼續把他當朋友，不喜歡他再對她講出那種話。亨利愣了一下，告訴自己沒事，這種事向來如此，然後接著剛才沒講完的，只是愈說卻讓瑪格麗特愈不愉快。亨利不是個死纏活纏的人，瑪格麗特的意思已很清楚了，那就該停止了。“一個還在為前程奮鬥的律師，居然不自量力地想結婚？”亨利不由得嘲笑自己。看到亨利如此沮喪，瑪格麗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而他所以為瑪格麗特拒絕的原因，又讓她感到可笑。原本認為亨利是哈里街的親友中，最可談的一位，沒料到他們間的差異如此大。拒絕他雖讓她感到痛苦，但她發現痛苦中，卻夾著一些鄙視。她不想再多說了。望著瑪格麗特哀傷的神情，亨利不禁重新燃起希望，“原來我在她心中，並不是那麼不重要”。亨利對瑪格麗特說：

不要鄙視我，瑪格麗特。雖我表達的很差，但我有一顆真誠的心。證據何在？即使過去這半小時，你對我所說的一切，充滿著不屑，但我不但不恨你，還更愛你。再見了，瑪格麗特，瑪格麗特。

亨利離開了，懷著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