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知名學者鄭清水(1950-)教授，自40年前(1977年)從美國康乃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完成博士學位後，便一直在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統計系任教，直至2013年6月退休。由於關懷故鄉，清水回台灣的頻率相當高。短期的開會或訪問就不計了，因次數多到難以算清楚，停留較長期的，至少有底下幾次：1994年8月至1995年7月，在清華大學客座1年；2003年1月至2005年12月，那3年間，回中央研究院統計科學研究所擔任所長；自加州大學退休後，2013年7月至2016年6月，第二度回國擔任中央研究院統計科學研究所所長3年。去年所長卸任後，清水繼續任研究員1年，於2017年6月底從中央研究院退休。

清水49年前(1968年)高中畢業後參加大專聯考，以第一志願進入清華大學數學系，是清華大學的傑出校友。他的一些朋友，老中青都有，於6月22日，假清華大學的名人堂，為他舉辦一退休歡送會。清水初中及高中，分別就讀於臺北市的大同中學及建國中學。幾位他的高中同學與大學同學，有的還是一路初中及高中皆同校大學則同班，於致詞中，紛紛提到諸多他令人嘖嘖稱奇的往事。例如，他是他們那屆的臺北市高中聯考狀元；又如，大學時有門課的期中考，每人都考得慘不忍睹，唯獨他考九十幾。臺北市群英聚集，聯考狀元當然很不簡單。而數學系的考題常超難，全班不及格都不算稀奇，清水卻能一枝獨秀，難怪令同學無比佩服。溫和謙遜的清水，一再起身更正。首先，他並非高中聯考榜首，至於那門課，是學期成績九十幾，考試他只得四十幾分。但有什麼好更正？因不是早就說了：

當傳奇成真時，就記載傳奇。(When the legend becomes fact, print the legend.)

這是“雙虎屠龍”(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1962)一片中，快結束時的一句台詞。

我有一位好朋友，在臺灣大學環境工程學研究所任教，高中時曾跟清水同班。他常向我們問清水的近況？然後就說起高中時清水是多麼厲害，像是模擬考數學的題目常難得不得了，大家遂請清水將考題背起來，之後再跟同學們講解。幾乎每次碰到我們就講一遍，講了30年都有。我除了初中及高中外，小學亦與清水同樣就讀中山國民學校，跟清水是12年的校友，清水高我4屆。對建中模擬考的形式，我至今仍印象清晰。題目向來不簡單，學生忙著作答，那有辦法將考題全背下？嗯！這位臺大的特聘教授，求學過程中，必曾遇到過很多絕頂聰明的同學，但我可不曾聽他如此推崇那一位。背下考題，一般人當然不行，能背下的就是傳奇了。

1990年，那時我在中山大學應用數學系任教。有次系上請了位中央大學統計研究所的新老師來演講，她的研究領域與清水的相關。演講過程中，她屢語出驚人。先是說她枕頭下都是清水的論文，這雖與眾不同，倒還能理解。因睡前可看小說，當然也可看論文。雖然能讓人在臨睡前，仍願意看的論文，絕不會太多。講啊講，在引述清水的研究結果後，這位年輕的學者，突然興奮地說“這就是鄭清水偉大的地方”。我不知那時她見過清水沒有？很可能尚未，因她才剛拿到博士學位，不見得有機會。但可感覺得出來，由研讀清水的論文，她對清水是五體投地，欽佩莫名。我平生聽過的演講不少，卻不曾見到那位演講者，在演講中，如此“真情告白”。

每年各項考試，不知產生多少位狀元，但有幾個後來被人覺得真了不起？清水不是高中聯考榜首，何以幾十年後，當年同學記憶中的榜首卻是他？我們皆知考試總有機運，很難每次都是最高分。但清水的程度，應是被同儕公認較他們高出好幾個標準差者。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當年的狀元是誰，眾人早已不復記憶，也可能從來不太放心上。但初中同校3年，如雷貫耳3年，潛意識裡，聯考第一名怎可能不是清水？此乍聽之下，有些不可思議，其實乃可以理解，不妨以電影為例來說明。

2006年3月5日舉行的第78屆奧斯卡頒獎典禮，李安(1954-)以“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2005)一片，成為首位非白人的最佳導演獎得主。“斷背山”獲奧斯卡八項提名，為同屆被提名最多項的影片。最終奪得三項獎，另兩項為最佳改編劇本獎，及最佳原創音樂獎。當年“斷背山”在很多影展及團體，同時獲得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獎。奧斯卡頒獎典禮前，在最佳影片獎，呼聲也最高。結果卻出人意料地輸給“衝擊效應”(Crash，2005)。今日仍不時有人為李安不平，還將“斷背山”列入“5齣被奧斯卡辜負的最佳影片”。但這麼多年過去了，“衝擊效應”在演些什麼，即使看過的人，印象恐怕都有些模糊了，而“斷背山”至今依然蕩氣迴腸。執導“斷背山”時，李安資金有限，拍片預算才約1千4百萬美元(票房則高達1.781億美元)，僅能找來希斯萊傑(Heath Ledger，1979-2008)、傑克賈倫霍(Jake Gyllenhaal，1980-)、安海瑟薇(Anne Hathaway，1982-)，及蜜雪兒威廉斯(Michelle Williams，1980-)等，幾位當時名氣都不太大的年輕演員，但他們日後卻個個大放異彩。一方面顯示李安的慧眼，一方面顯示李安能激發及帶領演員，讓他們的演出，引起電影界的重視。幾十年後，若在某談論電影的場合中，於提起“斷背山”時，有人說此片曾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獎，並不會太令人訝異。

就是這樣，清水那些為人們不斷傳頌的事蹟，早已深入人心，他就是眾人心中的傳奇。而當傳奇成真時，就記載傳奇。因此有什麼好更正？話說回來，難道清水的那些被傳頌的事蹟，都是“以訛傳訛”嗎？若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

“何謂實數”這本不到兩百頁的小書，是我們大一的“線性代數”授課教師楊維哲(1939-)所著。維基百科上寫著：

楊維哲在1964年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數學系，1971年取得美國林斯頓大學數學博士，擅長數學分析、機率、物理數學、應用數學，並於同年起任教於臺大數學系。是“何謂實數”一書的作者，對二十世紀末的分析基礎做了重要貢獻，因而有“臺灣希爾伯特”之稱。

希爾伯特(David Hilbert，1862-1943)，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一位極具影響力的德國數學家。1900年，在巴黎的“國際數學家大會”(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Mathematicians，簡稱ICM)上，希爾伯特提出23道他認為最重要的數學問題，這就是著名的“希爾伯特問題”(Hilbert’s problems)，對20世紀的數學發展影響很大。楊教授其實寫過好幾本書，但維基百科上只提“何謂實數”一書，且寫得彷彿因完成這本書，導致楊教授有“臺灣希爾伯特”之稱。這點此處就不討論。無論如何，至少顯示維基百科以為“何謂實數”，乃楊教授的一本重要著作。此書“自序”的最後3行為：

楊維哲1967於普林斯頓

附記：本書校對，由建國中學學生錢永祥、鄭清水

二君幫忙，特此致謝。

書的初版發行時間是1967年12月，那時正是清水高三。高三生無不為準備大專聯考而忙碌，清水卻還能好整以暇，替一本與聯考無關的書校對，真是羽扇綸巾，羨煞同學。

在清水的中學時代，並無全國性的中學數學競賽。而一直要到1991年，臺灣才首次參加亞太數學奧林匹亞競賽；直到1992年，才首次參加國際數學奧林匹亞競賽，因此當時並沒有數學國手的選拔。如此並不容易產生具全國性知名度的高中數學資優生。但清水才華洋溢，豈需這些刻意的雕琢或冶鍊？即使在資訊傳達不便的50年前，清水由於曾見到一則報導，其中列出高中數學教科書上的若干“錯誤”，但所指卻無一正確，忍不住投書報紙一一反駁，因而早為有心的大學教授視為奇葩。要知“伯樂常有，千里馬不常有”。除有人請他代為大學數學用書“斧正”外，清華大學核子工程學系的楊覺民教授，亦代表學校，至建國中學力邀清水選擇進入清華大學。這是何以清水以聯考5百多分，甲組(理工學系)的前幾名，卻進入清華大學的原因。

當年初入大學的我們，對這本艱澀的“何謂實數”，作者卻“特此致謝”的高中生，當然視為傳奇。那有這種高中生？十餘年後，才終於見到清水這位傳奇人物。

清水大三就在學術期刊發表論文、3年便完成博士學位、27歲便至世界頂尖大學任教、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以及諸多令人嘆為觀止的事蹟，對絕大部分的同儕為不能，但對清水而言，卻不見得是什麼難事。因而同學們心中的第一，一直都是清水。當傳奇成真時，就記載傳奇。事實上，也只有傳奇才值得記載。

自稱太史公的司馬遷(約西元前145-90年)，在其所編撰的“史記”裡，對人物常有不少生動的描述。先來看“項羽本紀”。西楚霸王項羽(西元前232-202年)，從學萬人敵、彼可取而代也(看到秦始皇(嬴政，西元前259-210年)時所說)、破釜沉舟、設鴻門宴，到焚毀秦宮(包含阿房宮)，真是神勇又霸氣。所向無敵後，即使陷入四面楚歌、不得不與美人虞姬(西元前233-202年)唱垓下歌，仍覺受困乃“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但總是無顏見江東父兄，在自刎而死前，尚能以一人殺漢軍數百人，淒美中仍不失神勇。“史記”裡所記項羽的眾多傳奇，兩千多年來，一再被引用。如清朝著名學者李晚芳(1691-1767)，在她評論“史記”的“讀史管見”中說：

羽之神勇，千古無二，太史公以神勇之筆，寫神勇之人，亦千古無二，迄今正襟讀之，猶覺暗啞叱吒之雄，縱橫馳騁於數頁之間。

李晚芳從“史記”對項羽的記載，進而認定中華數千年歷史上，最神勇者乃項羽。今人尚有推崇項羽是東方的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西元前356-323年)。因此誰會去質疑司馬遷是否過度吹捧西楚霸王，以為該做些修正？

再來看“留侯世家”。留侯即張良(西元前250-185年)，祖先是戰國時韓國人。他憑藉一己之力，欲報秦滅韓之仇，曾於博浪沙狙擊秦始皇，失敗後不但能逃脫，且躲過秦始皇“大索天下”的追捕。這樣已夠傳奇了，他受書於圯上老人一事為真嗎？即黃石公先是無禮地要求張良為他拾鞋及穿鞋，張良照做後，黃石公認為“孺子可教矣”，約他五天後平明(天剛亮的時候)相見。兩次被責怪晚到後，張良“夜未半”就去了，這回總算比黃石公早到了。通過考驗，黃石公贈送張良讀後能成“王者師”的“太公兵法”。張良因而擅長“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外”，輔佐劉邦(西元前247-195年)打敗項羽，建立漢朝。今人權延赤(1945-)，在1993出版的“走下聖壇的周恩來”中，記周恩來(1898-1976)遊“張良廟”(又名“留侯祠”，位於陝西省留壩縣紫柏山東南)時，曾說：

項羽打了一百個勝仗，頂不住張良一個主意，優勢變劣勢，只好求和。

你看，“史記”描述張良的傳奇，有誰會想去不信呢？

“雙虎屠龍”這部55年出品的黑白電影，今日熟悉的人可能不會太多。此片乃由詹姆斯史都華(James Stewart，1908-1997)、約翰韋恩(John Wayne，1907-1979)、李馬文(Lee Marvin，1924-1987)，及薇拉邁爾斯(Vera Miles，1929-)等，幾位大明星聯合主演。1999年，美國電影學會(American Film Institute，簡稱AFI)公佈他們評選出的美國電影史上50名最偉大的演員(50 Greatest American screen legends，入選要件之一是須在1950年前就有作品)，其中男女各25名，詹姆斯史都華及約翰韋恩，兩人分別在男演員中，名列第3及第13。又此片因在“文化、歷史，或美學上的重要價值”(culturally, historically, or aesthetically significant)，於2007年，被美國國會圖書館選入國家影片登記表(National Film Registry)中指定保存，被公認是一部影響極深遠的西部片。

故事約發生在19世紀末。美國參議員倫森史塔得(Ranse Stoddard，由詹姆斯史都華飾)偕同妻子哈麗(Hallie，由薇拉邁爾斯飾)，抵達西部一小鎮席邦(Shinbone)，以參加故友湯姆唐納芬(Tom Doniphon，由約翰韋恩飾)的葬禮。有位記者聞風而來，想知道何以政壇上這麼有影響力，甚至可能成為下屆美國副總統的參議員夫婦，會從首府華盛頓特區，不遠千里來參加一位當地牛仔的葬禮。這牛仔究竟是何許人？深具新聞敏感度的記者很好奇。史塔得遂細說25年前的往事。

那時他剛從法律系畢業，滿懷理想前往西部，途中經過席邦，遭到盤據在鎮裡的惡棍利柏提瓦朗斯(Liberty Valance，由李馬文飾)及其黨羽的搶劫，還被毒打一頓。幸好唐納芬經過，將奄奄一息的史塔得，載到鎮裡交給女友哈麗照料。復原後的史塔得，想以他的專長法律來制裁瓦朗斯，但唐納芬告訴他，這裡只有槍桿子能發聲。

席邦的居民，大多沒受過什麼教育。史塔得開班講課，教民眾讀書識字，並傳授基本的公民素養及法制概念。史塔得呼籲民眾不要向惡勢力低頭，要透過民主程序，維護自己的權益，並保衛家園。他的學識、涵養及勇氣，逐漸受到居民的愛戴。最後，由於實在無法再忍受瓦朗斯的橫行無忌、魚肉鎮民，史塔得決定跟瓦朗斯決鬥，為民除害。沒想到文弱書生竟能讓惡棍斃命，讓眾人白擔憂一場。史塔得也就成為除去利柏提瓦朗斯的英雄(這是片名“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之由來)。唐納芬後來讓史塔得知道，並不是老天有眼，而是他躲在暗處，與史塔得同時扣下扳機。唐納芬這槍射出去，不但塑造出一位英雄，哈麗的芳心也就因而投向英雄了。隨著惡人的消除，今後一切講法，槍就收起來。唐納芬的時代過去了，他一把火燒掉原本為了想迎娶哈麗而蓋好的房子，鬱鬱寡歡地度過餘生。至於史塔得，自此飛黃騰達，從被選為建州會議代表，接著擔任首任州長、參議員、駐英大使、再任參議員，現在則傳聞將被提名為副總統候選人。史塔得向記者和盤托出一切，不料記者聽完全部故事後，卻將記得滿滿的筆記燒掉。他說：

“這裡是西部，先生”，他解釋“當傳奇成真時，就記載傳奇。”(“This is the West, sir”, he explains “When the legend becomes fact, print the legend.”)

他認為就算真正射殺瓦朗斯者，的確是唐納芬，但唐納芬可從未挑戰瓦朗斯。若無史塔得的勇敢無懼，瓦朗斯的惡勢力怎會瓦解？何況25年下來，史塔得早已成為一位真正的英雄，此時去指出命中瓦朗斯的那顆子彈，乃來自唐納芬手上的那把槍，有什麼意義？沒有第二句話，英雄就是史塔得！

在返回華盛頓特區的火車上，經過一番深思，史塔得告訴妻子哈麗，他決定從政壇退休，回到席邦，開業當律師。席邦改變且豐富他的一生，該是他為席邦做點事的時候。史塔得又告訴列車長，他將寫信給鐵路局長，謝謝這趟旅程他們提供的禮遇。列車長回答：

對那位射殺利柏提瓦朗斯的人，怎樣做都不夠善待他。(Nothing’s too good for 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

歷來也許有很多傑出的學者，但卻沒有太多的傳奇。傳奇啟發我們、激勵我們，我很幸運能認識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