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熱愛評比

“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皇后經常問魔鏡，而魔鏡每次都不假思索，便立即回答。這段可能是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問話，出自經典童話“白雪公主”，乃19世紀初，德國格林兄弟出版的童話集中的一則故事。孩童時沒聽過的人可能不多，即使長大後，也一再有接收此故事的機會。因至今每隔一陣子，就有一改編版的“白雪公主”電影推出，不少人也曾看過影片。只是神奇的魔鏡，到底如何評比美貌？不論什麼形式的故事裡，向來沒說，相信也少有人曾追究。但不要說判斷全世界最美的女子是誰，如果問莎莉塞隆(Charlize Theron，1975-)，及艾莉西亞薇坎德(Alicia Verkinda，1988-)，這兩位當紅的女演員誰比較美？恐怕便很難回答。各有特色，若不給定評比標準，如何一分高下？若硬要決定，便只能主觀地選一位。

人們向來熱愛評比。2017年6月6日，中國時報有一則標題是“NBA/賭城莊家：勇士可尬贏喬丹公牛”之報導。內容為：

今年的勇士似乎是空前的強大，即使是橫掃東區的騎士也招架不住。1996年奪冠的芝加哥公牛向來被視為史上最佳的球隊，如今他們的王座可能不保了。ESPN報導，賭城莊家評估2017年勇士、1996年公牛對決，勝出者是當今勇士。兩隊賠率相當接近，戰力差距可能不大，但是5家盤口有4家評估勇士會獲勝。當年由喬丹、皮朋、羅德曼3巨頭領軍的公牛締造例行賽72勝、季後賽15勝3敗(首輪5戰3勝)；今年的勇士則是柯瑞、湯普生、杜蘭特、格林4巨頭寫下例行賽67勝，季後賽未嘗一敗。

兩隊差距最大的是外線進攻的比重，1996公牛單季投進544顆三分球，2017勇士則高達982顆，光是柯瑞與湯普生兩人合計就轟進592顆。喬丹的三分球命中率有42.7%，科爾(現勇士教練，也在1996年公牛陣中)的外線命中率更達51.5%之譜，兩人的命中率超過柯瑞和湯普生，然而1996年的三分線距離其實較短，因此還是勇士技高一籌。

勇士的攻擊評比聯盟第1，防守聯盟第2，每場可攻下115.9分。公牛當年的攻守評比都是聯盟第1，他們擅打半場進攻，平均失分僅有92.9分，喬丹、皮朋、羅德曼全數名列年度防守第一隊，宛如銅牆鐵壁。分析也指出最大的變數仍在喬丹身上，他老人家在能在合法推人的年代每場輕易轟下40分，很難想像他在今日寬鬆的防守下能達到什麼恐怖的程度。…。

其中芝加哥公牛(Chicago Bulls)隊的喬丹(Michael Jordan，1963-)，在15年的職業生涯中，帶領球隊共獲得6次NBA總冠軍，有“籃球之神”的名號；ESPN則是指美國“娛樂與體育節目電視網”(Entertainment Sports Programming Network，簡稱ESPN)。相隔21年，從未對決、遭遇過的對手也無一相同，兩支永不可能對決的籃球隊，也可相比?找到5家盤口來評比，這可視為“專家評比”。專家評比雖可完全主觀，但他們幾位仍以客觀的數據為依據，然後得到“戰力差距可能不大”的推論。只是專家歸專家，客觀歸客觀，顯然會有不少人，認為此評比毫無意義，僅視之為茶餘飯後，嗑牙而已。這種在同一運動內相比，都已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不同的運動，卻亦有人去相比。

主觀評比外，尚有量化評比。2017年5月31日中國時報有一則標題是“百大知名運動員詹姆斯第2 杜蘭特第8”之報導。其中指出：

前10名由3位足球員、2位籃球員、2位網球選手、2位高球選手瓜分，榜首不意外是葡萄牙足壇巨星C羅，此外還有小獅王梅西(第3)、巴西名將內馬(第6)。…，牙買加閃電波特是唯一非球類運動的運動員(第7)。…。

排名第一的C羅，是指出生於葡萄牙，現效力於西班牙足球隊的克里斯蒂亞諾羅納度(Cristiano Ronaldo，1985-，名字太長了，足球員裡羅納度又有好幾位，遂簡稱C羅)，為當今世界極著名的足球員。跑步、網球及高爾夫球等，這類以個人表現為主的競賽，運動員有同場較技的機會，還可說誰贏誰。足球、棒球及籃球等，屬於團隊的比賽，即使同一種球類的運動員，都難以說誰較佳了，不同種類的運動員，又如何評比排序？原來這是ESPN根據運動員的“代言合約、社群追隨者，及網路搜尋熱門度”，這幾項容易取得的資料為指標，以量化來評知名度，所排出來的前一百名。但就算ESPN以量化，把詹姆斯(LeBron James，1984-)排在當今所有運動員中的第二、籃球員中的第一，而且媒體上屢屢在討論詹姆斯的成就，是否已經超越其前輩喬丹，詹姆斯的成就應相當被肯定了，仍有如皮爾斯(Paul Pierce，1977-)者，對這種量化評比嗤之以鼻。這位曾在2008年得到NBA總冠軍賽MVP(最有價值球員，Most valuable player)的退休球員，認為詹姆斯不但遠比不上喬丹，即使當今最佳籃球員，也非詹姆斯，而是杜蘭特(Kevin Durant，1988-)。由此可見，量化評比結果，也不是就必被接受。

說起人們熱愛評比，可是由來久矣。約1千8百年前，三國時曹丕(187-226)在“典論”中的“論文”裡，便將當時的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等七人，評比一番，為我國文學批評之祖。而因曹丕一個人的品頭論足，七人遂有“建安七子”之稱，因那時為東漢末年漢獻帝(181-234)的建安年間。另外“唐宋八大家”是指我國唐代的韓愈、柳宗元，及宋代的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等八位散文家。這是明初朱右(1314-1376)選此八位的文章，編成“八先生文集”，之後才開始有八家之名。而八人也儼然成為唐宋兩代，散文家的前八名。“建安七子”及“唐宋八大家”，雖為後人普遍接受，但其實都是一個人說了算。再如中國章回小說裡，“水滸傳”、“三國演義”、“金瓶梅”，及“西遊記”合稱“四大奇書”，明末清初的李漁(1610-1680)說，這是由明末著名文學家馮夢龍(1574-1646)所評定的。而“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及“西廂記”等“六才子書”，則為明末清初的金聖歎(1608-1661)所定。也都是一個人說了就算。

不只中國，西方也早有一人的評比。包含埃及吉薩(Giza)“胡夫金字塔”(Pyramid of Khufu)在內的“世界七大奇蹟”(Seven Wonders of the World)，或者稱“古代世界七大奇蹟”(Seven Wonders of the Ancient World)，以與近年產生的“世界新七大奇蹟”(New Seven Wonders of the World)區隔，乃由拜占庭(Byzantine，今日土耳其的伊斯坦堡(Istanbul))人斐羅(Philo of Byzantium，約西元前280-220年)，約於西元前224年引進的。在資訊取得不易的兩千多年前，能以一己之力，訂下“世界七大奇蹟”，真是魄力十足，而世人也就普遍地接受。雖除了“胡夫金字塔”外，其餘六項建築，早就毀於地震或火災，再無人見得到了。不過那時斐羅眼中的世界，僅是地中海附近的地區而已。

往昔的“專家評比”，不必找一大群人組評審團，少到僅一個人就夠了。而雖只由少數人做出的評比，若能獲其他專家的普遍肯定，則要讓一般人產生共嗚，也就輕而易舉了。西班牙演員哈維爾巴登(Javier Bardem，1969-)，他以“險路勿近”(No country for old men，2007)中，那位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手，於2008年獲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是西班牙第一位奧斯卡金像獎得主，至今名氣不衰。美國Time雜誌，2008年9月8日那期，以十個問題訪問他。題目之ㄧ：

有沒有那些演員，是你非常想與他合演的？(Are there any actors you’re dying to work with?)

哈維爾巴登答：

我總是說“我不相信上帝，我相信艾爾帕西諾”─這是真的。若我接到這樣的電話“你願意與帕西諾合演嗎？”我將會瘋狂。(I always say, “I don’t believe in God, I believe in Al Pacino”—and that’s true. If I ever get a phone call saying “Would you like to work with Pacino?” I would go crazy.)

以在“教父”(The Godfather，1972)及兩部續集之演出成名的艾爾帕西諾(Alfredo James Pacino，暱稱Al Pacino，1940-)，曾以“女人香”(Scent of a Woman，1992)一片，於1993年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只是昔日的大明星，也逐漸進入時不我與的階段，近年影片已少。若有人不識帕西諾，看到一當紅的演員如此推崇他，應立即相信帕西諾為一了不起的演員。

諾貝爾獎是如何評比產生的？一般人並不清楚。得獎者所做的研究，也少有人能懂，但世界上總有專家懂。由於既未見知名的專家出來反對獲獎名單，則一般人自然也不會不服。這是常有的現象。若負責評比的專家是我們所服氣的，則當然便相信他們的判斷。若層次差太遠，根本不識評比者，但總有一些我們認為較懂的人，如果那些人也沒有不服評比結果，則我們也沒理由不服。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那幅面帶微笑，長77公分，寬53公分，不太大的“蒙娜麗莎”(Mona Lisa)，究竟好在那裡？由於我們所知的大牌或小牌的畫家，均無人說不好，則我們怎會小看這幅畫？

當然除了“蒙娜麗莎”，還有極多很好的畫。沒獲得諾貝爾獎，不表示研究就不是頂尖。名額如此稀少，有時可能有若干位難分軒輊者，而最後有某位出頭了。同樣地，也並非除了八大家之外，唐宋兩代其他人的散文，都不值一看。

以上所舉“專家評比”皆為成功之例，歷來應有不少評比，未被人在乎，最後與草木同朽。在金庸(1924-)所著“神雕俠侶”的第四十回“華山之巔”：

只見一塊石坪上聚了三四十個僧俗男女，手中都拿著兵刃。…一名鐵塔般的大漢朗聲說道“大家且莫吵鬧，亂打一氣也非了局，這‘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決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漢都已相聚於此，大夥兒何不便憑兵刃拳腳上見個雌雄？只要誰能長勝不敗，大家便心悅誠服，公推他為‘武功天下第一’。”

一個長鬚道人揮劍說道“不錯。武林中相傳有‘華山論劍’的韻事，咱們今日便來論他一論，且看當世英雄，到底是誰居首。”…周伯通、黃藥師、一燈等人面面相覷，看這群人時，竟無一個識得。

只見人群中躍出六人，分作三對，各展兵刃，動起手來。數招一過，黃藥師、周伯通等無不啞然失笑，連一燈大師如此莊嚴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爾。

又過片刻，黃藥師、周伯通、楊過、黃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來動手的這六人武功平庸之極，連與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遠遠不及，瞧來不過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從那裡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居然也來附庸風雅。…

楊過哈哈一笑，縱聲長嘯，四下裡山谷鳴響，霎時之間，便似長風動地，雲氣聚合。那一干人初時慘然變色，跟著身戰手震，嗆啷啷之聲不絕，一柄柄兵刃都拋在地下。楊過喝道“都給我請罷！”那數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聲發喊，紛紛拚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連兵刃也不敢執拾，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不見蹤影。

就是這樣，沒有權威的評比，最後常只能以不見蹤影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