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珍奧斯汀投稿

英國著名的小說家珍奧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在她短短的42年人生裡，便完成六部主要的作品。依出版時間的先後，分別為“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1811)，“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1813)，“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ield Park，1814)，“愛瑪”(Emma，1815)，“諾桑覺寺”(Northanger Abbey，1818)，及“勸導”(Persuasion，1818)，其中最後兩部是她過世後才出版的。奧斯汀當初的小說都是匿名，大家對她的了解極少，生前並未太受注意。但自20世紀以來，有關奧斯汀作品的評論或探討，卻大量出現，備受重視。其作品也多次被改編成電影，如李安(1954-)便曾拍過“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1995)，並深獲好評。

奧斯汀的小說，大多描述一些生活上瑣碎的事，不是很深刻，也完全不來文以載道那回事。但隨著時間過去，那幾部都不算長的小說，讓人覺得平凡中見真性情，頗堪回味。奧斯汀遂一躍成為舉世聞名的作家。以一個例子，來說明奧斯汀在英國的地位。英鎊主要由英格蘭銀行(Bank of England)發行，紙幣(今日的材質其實是塑膠(polymer))分5鎊、10鎊、20鎊及50鎊(有些地區有發行1鎊或100鎊紙幣)。紙幣的正面皆為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Elizabeth II，1926-)的像，背面則依不同幣值，有不同的英國名人像。預計在2017年9月發行的新版10英鎊，背面便以奧斯汀為人像。目前的10英鎊紙幣，於2000年發行，背面是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至於2016年9月發行的5英鎊，背面是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1874-1965)。一個作家，能與英國歷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並駕齊驅，可見多被看重。用今天的話來說，奧斯汀是英國之光。

奧斯汀小說中的情節，有個基本架構。女主角(有時不只一個)知書達禮，且想找個可仰望而終身也的良人。那個時代(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初)，有相當社會地位，且經濟狀況不錯的男子，可能是因繼承，而有爵位或家產，因此不必工作就有優渥的收入；或擁有一個好工作。那些算是好工作？並沒有太多。書上大致只提過軍官(中校或上校，少校以下的收入可能不令人滿意，將官則大多已婚，且年紀也較大)，及牧師。牧師一職可經由繼承來擔任。若女子心儀的男子，其父親為牧師，但他有兄弟，就要確定他父親會讓他接任牧師。當時牧師是個好職位，爭取者卻不多，因適任者少。想當牧師，父親卻不是牧師，這時就得看能否有強而有力的人推薦。那些人有影響力？有地位的貴族！而能跟貴族交往，自己的家世當然也不會差。確定男子未來的生活無虞了，再檢驗心靈的部分。善良嗎？是否喜愛文學？若答案有一為否定，就免談了。奧斯汀小說中的女主角，都務實且謹慎，不會只是為了能找到好歸宿就妥協。通常候選的男子都至少有兩個，由於具才氣及想法的女子，多半有些個性，不善也不喜迎合，因此與心儀男子間的發展，難免會有些波折。但結局大抵相當美滿，有情人終成眷屬，然後全書結束。模式大致是這樣，因此一旦看過兩本奧斯汀的書後，一本小說只要讀了幾十頁，應就不難判定這本是否為奧斯汀所寫。

這樣的英國之光，看過她書的英國人，想必不少吧！奧斯汀的小說寫得可是流暢易讀。就算書沒看過，總也看過電影吧！電影好些也拍得不錯呢！如“傲慢與偏見”，遠的不說，近期不論是5.5小時長的電視版(Pride and Prejudice，1995），或2小時長的電影版(Pride & Prejudice，2005)，都廣受觀眾喜愛，且被評論界所肯定。奧斯汀生前並未太獲出版界青睞，有些出版社收了稿子後，最終放棄出版，還很不夠意思地索回預付款。但隔了約兩百年，奧斯汀的地位早就今非昔比，她的人像且將出現在新版10英鎊上，整個英國應早已相當“奧斯汀化”。更不要說出版業了，文化人對奧斯汀的那幾本書，該都瞭若指掌吧！

2007年7月19日，英國很多媒體，都刊登一則有關奧斯汀小說的報導。底下為BBC(英國廣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採用的標題：

一位作家說：出版社拒絕古典作品，18家只有一家識破珍奧斯汀的抄襲版小說。(Publishers reject classic titles only one out of 18 publishers managed to spot plagiarized versions of Jane Austen novels, a writer says.)

抄襲奧斯汀？究竟怎麼回事？

英國的拉斯曼(David Lassman)，曾努力想讓他嘔心瀝血才完成的一本小說出版，不料卻到處碰壁。和氏璧卻無人識！只是也無可奈何。之後由於擔任他所居住城市巴斯(Bath，位於倫敦以西約156公里，奧斯汀曾在此地住過多年)之珍奧斯汀節(Jane Austen Festival)的策劃人，靈光一閃，想知道奧斯汀若生於今日，出版界會如何善待她(I wanted to see how well Jane would’ve got on in today’s publishing world)？

拉斯曼花了幾個月的功夫，將“諾桑覺寺”、“勸導”，及“傲慢與偏見”三書的部分章節重打，僅改了作者、書名，及書中的人名與地名，然後依續寄給18家出版社或經紀商。

拉斯曼將“諾桑覺寺”改名為“蘇珊”(Susan)，這是最早的書名；將“勸導”改名為“沃森家族”(The Watsons)；“傲慢與偏見”則改為“第一印象”(First Impressions)，那也是最早的書名。至於作者，拉斯曼取為“Alison Laydee”，乃從奧斯汀早期的筆名(pseudonym)“A Lady”轉化出來的。拉斯曼本以為這將是個很大的提示，出版社及經紀商，經常在書的世界裡打轉，都是專業人士，由罕見的“Laydee”，便不難有些聯想。有如看到作者是曹孟德，或曹阿瞞，不會想到此人大約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曹操(155-220)之粉絲嗎？看到作者是杜子美、杜工部，或少陵野老，不會想到此人應特別喜愛詩聖杜甫(712-770)嗎？再由書名“First Impressions”，“傲慢與偏見”豈不便該出現了？有如“石頭記”的書名，不會讓人腦中立即浮現“紅樓夢”嗎？甚至，拉斯曼還以為，光憑“傲慢與偏見”全書最開頭，被廣為傳誦的那句：

人人皆知的真理是：凡有錢的單身漢，必想娶個太太。(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就過不了那群“行家”的第一關。這有如若翻到一本“新書”，開頭是：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立刻的反應，該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抄(或者客氣一點說“拾人牙慧”)“三國演義”？一旦起了警覺心，繼續往下看，便知此書全抄自“三國演義”，人名及地名的不同，根本不是障礙。至於若看到開場白是：

幸福的家庭無不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All happy families are alike, each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

怎會想不到何以跟“安娜卡列尼娜”(作者為托爾斯泰(Leo Nikolayevich Tolstoy，1828-1910)，原著為俄文)講得一模一樣？而再看若還不知全書都抄自“安娜卡列尼娜”，便實在太遜了。

拉斯曼最早寄出的“蘇珊”(即“諾桑覺寺”)，沒有引起任一出版社或經紀商的興趣，也無人指出它是抄襲。出版J.K.羅琳(Joanne Jo Rowling，筆名J. K. Rowling，1965-)著的“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小說之布魯姆斯伯里出版社(Bloomsbury Publishing)，在退稿信中說：

我不覺得此書適合我們發表。(I didn’t feel the book was suited to our list.)

其次寄出“沃森家族”(即“勸導”)，也是全被退稿。J.K.羅琳專屬的克里斯多夫利特爾文學經紀商(Christopher Little Literary Agency)，於退稿信裡寫著：

沒有信心讓此書稿發行(not confident placing this material with a publisher)。

最後拉斯曼寄出“第一印象”(即“傲慢與偏見”)。要知“諾桑覺寺”及“勸導”，屬於奧斯汀的小說中，名氣較小的。對這兩本，尚可辯解說，汗牛充棟，該看的書太多，沒辦法每個作家的每本書都看過。這樣講沒錯，但對英國人而言，若連“傲慢與偏見”也沒看過，就很難讓人相信是個愛書人。只是仍收到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前一年才重新出版“傲慢與偏見”的企鵝出版社(Penguin Books)，在退稿信中說：

讀起來的確具原創性且有趣，但不適合企鵝。(really original and interesting read, but not right for Penguin.)

原創性？全部18家裡，只有一人看出這是個“騙局”。喬納森凱普(Jonathan Cape)出版社的編輯助理鮑勒(Alex Bowler)，在回信中說：

謝謝你寄給我們“第一印象”的首兩章書稿。讀後我的第一印象是難以置信、有一點煩惱，再加上一陣子笑聲。(Thank you for sending us the first two chapters of First Impressions; my first impression on reading these were ones of disbelief and mild annoyance, along with a moment’s laughter.)

又說：

建議你把自己那本“傲慢與偏見”找來，不過我猜它就放在你打字機的一旁。切記你的首頁，不要太過模仿該書的開頭。(I suggest you reach for your copy of Pride and Prejudice, which I’d guess lives in close proximity to your typewriter and make sure that your opening pages don’t too closely mimic the book’s opening.)

後來企鵝出版社的發言人承認，拉斯曼寄來的書稿，他們並沒真正去讀。

如果今日連奧斯汀的稿子都被退，那便不知有那些書不會被退了。事實上，書商看走眼的例子並非偶然。“哈利波特”系列小說共有七集，第一集於1997年6月出版，最後一集於2007年出版。至2013年5月，七集小說全世界共賣出驚人的5億本，為有史以來最暢銷的系列小說。J.K.羅琳的首集小說，克里斯多夫利特爾文學經紀商，向12家出版社推薦，都被拒絕。但J.K.羅琳沒有放棄，堅持要繼續找到識貨者，終被布魯姆斯伯里出版社接受。那時三十歲出頭的J.K.羅琳，仍在愛丁堡大學(University of Edinburgh)就讀，有個女兒要扶養，生活拮据，得依賴社會津貼。出版社雖願意發行，但毫不看好，第一刷只印了1,000本。有位編輯還善意地建議J.K.羅琳，儘快找到正式的工作，千萬不要想靠寫童書來維持生計。結果不但賣了5億本、被翻譯成73種語文，每一集且都拍成電影。

有人舉起杯子，先問主人“這是陳高嗎？”待主人答“是”後，一仰而盡，並讚嘆“好酒”。真正能品酒的人，其實沒那麼多。由拉斯曼及羅琳的例子，顯示不少應該(或被認為)是專家者，要嘛專業性不夠，要嘛敬業性不夠。這樣做出的判定，自然令人擔心。所以對於評比，才會屢有人崇尚量化，以為如此方有可能做到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