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屋頂上的提琴手

不像電影，現場演出的舞台劇，直接感受觀眾的反應，對劇團的壓力，可說相當大。就算之前一直反應良好，每天幕拉開前，仍會忐忑不安。既擔心當天的演出會不會有什麼閃失，又擔心觀眾是否已開始厭倦。尤其在紐約市，大都會的劇評家，讚美之詞可不輕易出口。而偏偏劇評好壞，很影響票房。對看戲成精的紐約客，不是好劇，買票進場的意願，豈會太高？戲劇想要成功的難度，由那部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鳥人”(Birdman，2014)，便可略知一二。片中曾是超級巨星的雷根(Riggan)，為挽回自己奄奄一息的演藝生涯，決定奮力一搏。他推出在紐約市百老匯(Broadway)演出的一齣舞台劇。從編劇、策畫到執導，均由他一手包辦。在試演前，雷根的緊張，完全表露無遺。而雖然落魄了，雷根的傲骨依舊在。他從來就瞧不起劇評人，認為只有無法成為藝術家的人，才會去當評論者。他痛恨他們以文字，來左右戲劇和演員的生死。雷根的這番話激怒了一劇評家，表示絕對會藉她的評論，來毀掉雷根的戲。

“屋頂上的提琴手”，先是在百老匯以音樂舞台劇演出。自1964年一推出，便深獲好評。於是欲罷不能，是史上第一部演出長達將近10年，超過3,000場次的音樂劇。在百老匯能演這麼久，絕非易事。2015年上半年，百老匯最被關注的大戲，莫過於“齊瓦哥醫生”。本來戲劇界對它期望很大，因50年前，1965年，奧瑪雪瑞夫(Omar Sharif，1932-2015)主演的電影版，實在太成功。再加上這故事“有史詩氣魄與曲折情節”，本就極為討好。結果在試演期間，就飽受劇評家的抨擊。這樣一來，結局自然不會太妙。才演出23場，便黯然下檔。相較之下，“屋頂上的提琴手”，便極受歡迎。因此順理成章，被改編成音樂電影。電影也佳評不斷，因此被提名包含最佳影片的奧斯卡金像獎的8個獎項，也就不令人訝異。

“屋頂上的提琴手”，講的是二十世紀初，發生在沙皇俄國，一個猶太小鎮安納堤夫卡(Anatevka)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特夫伊(Tevye)，一個愛自言自語的人。他經常引述“聖經”，但不是張冠李戴，就是杜撰。要知歷史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大部分的教徒，都是上教會聽教士講道，有能力自己讀“聖經”的人不多。而在15世紀，谷登堡(Johannes Gutenberg，1398-1468)發明活字印刷術之前，能擁有一本“聖經”的人，更是極少。教義僅靠著口耳相傳，也就難以精準引用。特夫伊與妻子歌樂蒂(Golde)，有5個乖巧的女兒，夫妻兩均很掛念女兒的婚事。總希望女兒能嫁好一點，以脫離苦日子。

特夫伊每天駕著二輪馬車，挨家挨戶送牛奶，以養活一家7口。特夫伊可不是個樂天安命的人。日子過得不好，何必悶在心裡？有時愛馬腳傷，他只好搖身一變成了馬。精疲力竭地拉著馬車時，他會跟上帝抱怨。都已經讓他潦倒一生了，怎麼還跟他的馬過不去？上帝是不是怕他日子過得還不夠壞，隨時要作弄他一下？每次跟上帝訴完苦後，特夫伊的鬱卒也就得到得到紓解。

這麼難過日子，為何還留在這裡？因為傳統！6千年來，猶太人可說少有好日子過，苦日子反成為傳統了。但猶太人相信彌賽亞(Messiah)會來臨，也就是上帝會指派救世主來拯救他們。只是每個人，都是等了一輩子，仍見不到彌賽亞。這倒沒什麼，一代又一代地等下去就是。電影才開始沒多久，便是特夫伊的一段獨白：

就因為傳統，我們才能維持若干年代的平衡。在安納堤夫卡這地方，我們的事物皆有傳統可循。如何吃、如何睡、如何著衣。比如說，我們頭上經年戴著帽子，身上繫著祈禱的圍巾，在在表現出我們對上帝的崇敬。或許你會問，這些傳統從何而來？不曉得。但傳統就是傳統啊！就因有傳統，我們每一個人，才會認識自我及上帝所賦予的使命。

接著是一段歌：

傳統！傳統！傳統！傳統！傳統！傳統！

特夫伊及眾爸爸：

是誰，必須不分晝夜為生活奮鬥，以使妻兒溫飽，且主持每日的禱告？誰是一家之主，且最後是他說的算？

全體：

是爸爸、是爸爸，傳統！是爸爸、是爸爸，傳統！

歌樂蒂及眾媽媽：

是誰，懂得如何打造一個有教養、安寧，又合乎猶太戒律的家？誰在養育一家大小，及管理家務，使爸爸可悠閒地讀聖經？

全體：

是媽媽、是媽媽，傳統！是媽媽、是媽媽，傳統！

眾兒子：

3歲起我上希伯來學校，10歲學手藝。聽說他們已為我選好對象了，希望她是個美嬌娘。

全體：

是兒子、是兒子，傳統！是兒子、是兒子，傳統！

眾女兒：

誰由媽媽教補綴、持家，還有修繕？為她安排終身大事，不論爸爸挑中的是誰？

全體：

是女兒、是女兒，傳統！是女兒、是女兒，傳統！

充滿魅力的音樂，從頭到尾，不斷地出現tradition！

“三字經”裡說，“犬守夜，雞司晨”，這正是傳統。猶太人重視傳統，父、母、子、女，皆各有該守的傳統。女孩子要嫁誰？老爸說了算！特夫伊依照傳統，將大女兒許配給喪妻獨身的屠夫。屠夫年紀是稍大了些，沒有兒子，特夫伊一直想有個女婿來當半子。不料得到的，卻跟自己歲數相差無幾，很難將他視為兒子，但這只算是個小缺點。看他住家那豪華的擺設，且有僕人供使喚。女兒一旦跟他結婚，將來必定不愁吃穿，再找不到比這更好的人嫁了。回家後立即將這大好消息告訴大女兒，沒想到她居然毫無喜悅。原來她已經和青梅竹馬，就是那位窮裁縫，有山盟海誓了。這怎麼可以？特夫伊唱起來了，其中有句：

傳統啊！男婚女嫁的決定權在爸爸，此乃天經地義，你們這麼一來，置傳統於何處？

絕對不行！只是看著女兒的臉色，確實是真心愛上那窮小子。看著女兒的眼神，是如此充滿著期待。特夫伊的心，不由得軟了。傳統？傳統當然要遵守，但為了女兒的幸福，顧不了那麼多了。特夫伊點頭同意大女兒的婚事。

暮色蒼茫，特夫伊在自家門前的空地，為大女兒舉辦溫馨的婚禮。這時那首有名的“日出，日落”(Sunrise，sunset)之歌聲響起：

這就是我當年懷裡的小女孩嗎？這就是當年那個在玩耍的小男孩嗎？我不記得他們長大了啊！他們到底什麼時候長大的？

她怎麼就已變成個美人兒了？他何時長這麼高的？直到昨天，他們不還都是小孩子嗎？日出，日落，日出，日落。時光飛逝，幼苗在一夜之間，成長為向日葵。而就在那一轉眼間，已百花綻放了。

日出，日落，日出，日落。年華似水流，滿載著歡欣與淚水。我能給他們什麼金玉良言？我如何助他們一臂之力，使他們有個較平坦的前途？今後，他們必須相互學習，日復一日。…

二女兒的婚事再度違反傳統，居然沒徵求特夫伊的同意，跟喜愛的男生就私下講定了。這不打緊，那男生還說，並非在請求他的同意，只是想得到他的祝福。真是反了！而且，老二比她姊姊還糟，姊姊至少是找個裁縫，幫人做衣服，勉強可糊口。這老二挑個窮書生，怎麼養家啊？不行！但看他們如此情投意合，特夫伊再度心軟，給他們祝福外，也就同意了。只是再來便得想想，回家後如何跟老妻交代？

無三不成禮，三女兒愛上一俄國青年，且不顧特夫伊的阻撓，兩人就自行結婚了。婚事自己說了算，且是外邦人，真是大逆不道！對每個女兒都有滿滿愛的特夫伊，這回無法退讓了。他抬頭問他的上帝：

我怎能接受他們？我能將所信奉的一切，一股腦兒拋開嗎？話又說回來，畢竟是親生骨肉啊！話又說回來，我怎能違反自己的信仰？話又說回來，不，再不能話又說回來了！

每當遇到違反傳統的事，輾轉幾次“話又說回來”(on the other hand)，特夫伊也就釋懷了。但信仰，也就是“聖經”的教誨，怎能不遵守呢？這次絕不能再有話又說回來了。

生活中的大小不如意，一件一件撐過去了。日出，日落，一天一天，也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還有更大的厄運，在前方等著。一日那位向來與特夫伊友好的警官來通知他，特夫伊跟其同胞，所有村民都得趕緊變賣家產。因政府下令，3日內，他們都必須離開此村莊。我們知道，在沙皇時代，俄國猶太人的地位是很低的。1905年，俄國更再次發生大規模反猶暴行。抗議無效，特夫伊與太太收拾好，帶著兩個小女兒，及大女兒一家，要去投奔親戚。臨走前，三女兒跟夫婿來跟爸爸告別，特夫伊原本不理他們。一向自豪傳統的特夫伊，三女兒真是徹底傷了他的自尊心。只是聽到身為俄國人的三女婿，表示不願跟他那些逼迫猶太人的同胞相處，也要搬家，以表抗議，特夫伊想，看來外邦人也有好的，女兒不見得嫁不好。臉雖仍拉不下來，但特夫伊低聲要大女兒跟他們說，“神祐你們”。

特夫伊一家，踏著沈重的腳步離開家園。雖然不捨，但他們相信，在神的帶領下，一定可找一塊可安身立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