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月河(1997)一書頁54-57,有一涉及機率的故事。清朝施琅於準備渡海作戰前,為鼓舞士氣,拿出一把銅錢,向將士們說:
一百枚康熙銅錢,擲向台灣海域圖,倘若我軍出師順利,當有九十五枚以上的字面朝上!
結果一擲之下,有99枚是字面朝上。小說裡的劇情,通常不會太複雜。可以想見,99枚字面朝上,當然使軍心大振,然後也就打了勝仗。事實上,此故事之原創者,並非筆名二月河的凌解放(1945-)。早在宋朝蔡絛撰的“鐵圍山叢談”一書的第二卷中,便記載宋朝名將狄青(1008-1057),於征討起兵自稱大南國仁惠皇帝的濃智高(1025-1055)前:
乃取百錢自持之,且與神約,果大捷,則投此錢盡錢面也。
於是在“萬眾方聳視”下,狄青揮手一擲,沒有其他可能,果真百錢盡錢面。
不論施琅或狄青的故事,其原意大抵都是利用投擲銅板,要出現如此多的正面,除非有“神明暗助”,否則是不可能的。要知銅板若是公正,即出現正面的機率為1/2,則投擲100次,出現正面數的期望值是50,標準差是5。因此要得到至少65個正面,便是比期望值至少多3個標準差。以常態分佈來近似二項分佈,得機率將約0.0013。換句話說,連要得到65個以上的正面,都很不容易了,何況95個以上?那可是比期望值多了9個標準差!真只能仰賴神明了。有神明暗助,又導致將出師大捷,這是此類故事的原理。
前述二故事固然有趣,但依其文字陳述,邏輯上卻有問題。施琅說“倘若‘我軍出師順利’(p),當有‘九十五枚以上的字面朝上’(q)”。先決條件是p,而非q。大家於中學時代,在數學課裡學過邏輯,知道若p則q,不一定導致若q則p。因此就算施琅所講為真,則q(九十五枚以上的字面朝上)成立,p(我軍出師順利)可不見得會成立,所以士氣其實並沒什麼好大振的。若依施琅或狄青的講法,便應是出師順利(或大捷),凱旋歸來後,才投擲銅板。那時在有戰功加持下,神明便會暗助。只是戰勝後再擲銅板,僅是突顯我武維揚,並無大用。
事實上,若真要激勵將士,施琅該說的是:
一百枚康熙銅錢,擲向台灣海域圖,倘若九十五枚以上的字面朝上,我軍當出師順利!
至於狄青該與神約的是:
果投此錢盡錢面也,則大捷。
當然邏輯有誤,不是施琅的錯,而是二月河的責任,因故事是他編寫的。至於狄青的百錢,由於年代久遠,“鐵圍山叢談”又只是民間筆記小說,因此並不確定歷史上是否真有其事,邏輯有誤的責任該歸於誰,遂不明。
小說固然可不必太當真,但處於現代社會,具備基本的邏輯概念,還是必要的。尤其那些以動口或動筆為生的人,邏輯要清晰,否則言語或文字裡,將不時纏夾不清。民國103年12月28日,聯合報有一則標題為“張榮豐:未說國民黨收頂新2億元”的新聞。在報導裡,刊登曾任國安會副秘書長張榮豐的聲明,其中有底下一段:
當周玉蔻提到外傳頂新給國民黨10億政治獻金時,我回應說“企業界多知道,頂新的捐獻行情,頂多也只有2億”。對此,我的重點不在國民黨是否收受頂新政治獻金,而是評論頂新如果會出手,它的行情頂多2億。
張榮豐之所以會有此聲明,是因與媒體人周玉蔻(1953-)私下談話的內容,被她拿去當做指控國民黨收受2億元政治獻金的消息來源。“若捐獻,則頂多2億”,這是張榮豐的意思。至於是否有捐獻?張榮豐可沒說,看起來應也不確定,周玉蔻卻大張旗鼓的引用。此正如有人不過說“若下雨則打傘”,便被傳為“下雨了”一般,還要他為真有下雨作證。周玉蔻的採證,顯然犯了邏輯上的錯誤,只是不知她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
在統計裡,經常在處理隨機性的問題。數學裡那套若p則q,有關命題的邏輯,放諸四海而皆準,當然仍須繼續藉助。只是隨機性導致,在統計裡,結果常非一成不變。例如,投擲銅板,不一定出現那一面。投擲若干次,也不一定出現幾個正面。而雖常在談論機率,只是在給定不同的資訊下,機率值卻會變,就是所謂條件機率。完全不像在數學裡,不變是其特性。由於隨機性,在統計裡,雖亦有保證,卻是允許誤差下的機率式保證。不給百分之百的保證,通常95%,或99%的保證,就已很高了。百分之百的保證,反令人懷疑,或會衍生出其他問題。想想,預測若百分之百可靠,有人相信嗎?若法官堅持不放過任一位有罪者,則將製造多少冤獄?若法官絕不冤枉任何一位無辜者,則將放走多少明明有罪者?即使已不是百分之百的保證了,都還常附上誤差,無法講得很明確。由於隨機性,使得在統計裡,雖也有推定,卻是允許誤差下的無罪推定。這樣看似一切都說不準,但才真是實事求是,有多少證據說多少話。習於數學裡說一不二者,初學統計時,常會感到困惑。一般人受數學的薰陶較久,對必然性的了解較深,要花段時間,才會了解隨機性的本質,接受統計裡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