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普渡大學(Purdue University)統計系就讀的女兒，已於當地時間12月2日上午，順利通過口試。這幾天將論文檔案上傳，及裝訂本交到學校後，便完成博士學位。下學期她將留在系上任教，擔任客座助理教授(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負責兩門課。她跟幾位老師，都仍有一些研究在進行，在普渡再待一陣子，應是個不錯的安排。從一開始的懵懵懂懂，沒什麼頭緒，拔劍四顧心茫茫，只問耕耘，不見收穫。現在看來，女兒似乎逐漸開竅了，並且似已習慣那種永無終止，做研究的生活。女兒很早便體會到，即使畢業，並不會輕鬆，事情只有愈來愈多，但會逐漸習慣。

那已是7年多前了，民國96年4月，我們一家三口去普渡一趟。是自73年8月，我們舉家回台任教，將近23年後，我第一次返回普渡，也是女兒第一次到普渡，內人則曾在77年暑假，曾回去過一次。

民國72年8月，我與內人同時自普渡統計系畢業，留在美國教書一年。那年曾回普渡兩次，一次是我自己去找指導教授，一次是因快回台灣了，與內人同回去看看統計系的一些朋友。之後回台灣，印度籍的指導教授，自我畢業後，短短幾年內，全家回印度兩次，第一次待一年，第二次更長，待了兩年。印度人與華人類似，有些認為小孩該受點本國教育。再沒過多久，1989年，才53歲，指導教授便過世了。我常覺得指導教授的早走，是因操勞過度。4個小孩，搬家、安排孩子上學、讓他們適應環境，就已是大工程了。再加上那時印度又有點落後，生活方面，必有諸多不便，幾度來回搬遷，可能把他累壞了。再怎麼拼，也不可不幸短命而死，那時我這樣告訴自己。指導教授不在，普渡又那麼偏遠，於是就沒什麼動機回去了。普渡位於美國中部的印地安那州，一個人口近3萬的寧靜小城西拉法葉(West Lafayette)，北距芝加哥約171公里，南距州首府印第安那波利斯(Indianapolis)約105公里。即使這兩個大城，吸引力都已不算太大了，何況西拉法葉，不過是個大學城。而且附近什麼也沒有，除非特地去，否則即使開車，都幾乎不可能經過的。

我們搭機至芝加哥，再租車開去普渡。太久沒在美國開車了，從芝加哥到普渡，花的時間比我預計的還久，抵達時，已晚上十點多了。住了兩晚，總共僅待了約一天半。我以為那將是我們最後一次回普渡了，離開的那天早上，先帶女兒去看我們以前住的結婚宿舍、婚前我住過的兩處民房，以及內人曾住的學校單身宿舍，一切都很令人懷念。我在學校附近的書店，買了一PURDUE ALUMNI(普渡校友)的牌子，準備帶回台灣掛在家中。Alumni是複數，因我們家有兩個。

世事難料，那時並不知Alumni後來會是三人。當年8月，女兒到普渡就讀。她自己一人搭機，輾轉至印第安那波利斯，然後搭巴士，抵達普渡。再拖著沉重的行李，憑地圖找到宿舍，接著到系上報到。去之前，我覺得女兒該跟普渡的台灣同學會聯繫，尋求協助。女兒卻老神在在，認為沒問題，她向來不喜歡麻煩人。當年在普渡唸書期間，我從不曾搭過公車。女兒卻於安頓好後，便自己搭車，到購物中心買些必需品，包含一個小冰箱。冰箱？那麼大怎麼帶？可以想見，就算冰箱原本不算太大，裝箱後便大起來了，搬上搬下公車，該會相當狼狽。當女兒告訴我時，我有些訝異。她採購完原本在等公車，遇到一位帶著兩個新生去購物的外系學姐，一看便知女兒也是新生，好心地將她一併載回宿舍。幾十年下來，普渡仍是那麼有人情味，我鬆了一口氣。女兒逐漸認識一些朋友，當學長們得知她剛到時，沒有人接待，自力更生，都有些驚訝，覺得她很勇敢。

女兒初去普渡是唸碩士，修業要兩年。約一年半後，我跟她說，不想繼續唸沒關係。若想繼續唸，但不唸統計，改唸別的，或覺得普渡太沒趣，想換學校，也都沒關係。在普渡唸書時，有個紐約來的美國同學，難以適應普渡古井無波般的和平與安寧。曾說普渡唯一有生命的是yogurt(優格，或稱優酪乳，為發酵乳)。那時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就讀的大學同學陳宏，為參加我們婚禮，先飛到芝加哥，然後到市區找到我們一位朋友，再搭他便車來普渡。當時我還未曾去過紐約，因那位美國同學對紐約如此推崇，便問陳宏覺得芝加哥怎麼樣？那是我們以為大的不得了的城市。“喔！不能比，不能比。在紐約我連走在路上都會笑。”陳宏這樣回答。我們生平第一次出國，便是到普渡，並沒什麼可比較。不像女兒自小起，陸續去過一些地方。唯恐她會厭煩以理工為主，建築都是方方正正，平淡無奇的普渡生活，我才提議她亦可考慮換到一日子可能較多采多姿的城市。結果女兒要繼續唸博士、唸統計，且就留在普渡。當初會到普渡唸統計，可能多少受到我們的影響，如今則是她自己的選擇。看來我們家對普渡，及對統計的忠誠度，都算蠻高的。一家三口都是普渡校友，且同一系，套句年輕朋友育杰的話，“這種感覺真不錯”。

雖從出門算起，單程共要花約30小時，路途遙遠，女兒每年寒暑假都會回來，探望老爹老娘及奶奶。唸碩士期間，可在台灣待整個寒假、整個暑假。一年一年過去，逐漸忙起來，待的時間也就愈來愈短。進入博士班後，有時我們特地約好去參加同一個學術研討會，以在國外多碰一次面。曾去了溫哥華(Vancouver)、邁阿密(Miami)、伊斯坦堡(Istanbul)，及蒙特婁(Montreal)。這是同行的紅利(bonus)。原本女兒都是學期一結束便回來。秋季是8月下旬開學，耶誕節前結束；春季則是1月初開學，5月初結束。去後兩年的4月中，女兒告訴我們，學期終了，想晚一個星期回來，因同學約她參加畢業典禮。我勸她就回來了，反正還會繼續留在普渡，並未真的要離開，等她博士畢業典禮，我們再去參加。聽話的女兒，二話不說便同意了。

春去秋來，歲月匆匆。7年前，以為不會再有機會踏上普渡，今年8月上旬，我們再度返回普渡，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當年我們忙於論文，想都沒想參加畢業典禮，也沒聽說有同學參加。現在的博士生，都是預計什麼時候畢業後，好整以暇地參加之前的一次畢業典禮。這也才讓我們能見識到，普渡的畢業典禮是怎麼一回事。

普渡每年舉行三次畢業典禮，分別是5月、8月，及12月。8月這次，每位畢業生最多可邀請六位親友觀禮。除我們外，女兒另邀了她的摯友琇涵夫婦，及友人俊賢。琇涵曾在台灣見過，她先生則是第一次見面。前一晚，我們抵達的第一天，女兒請我們幾人，在河邊一家景緻悠閒的餐廳用餐。一面大啖美食，一面跟這三位小友聊得很愉快。琇涵已畢業，留在普渡當博士後。她是女兒雄女高一屆的學姐，兩人在普渡一見如故，高中時並不認得。幾年不見，愈發覺得琇涵是個很聰慧幽默，且相當懂事的女孩。女兒都叫她先生姐夫，是相當溫柔敦厚的一個男孩，仍在唸博士。出外靠朋友，很替女兒慶幸能交到這對知心的好友。俊賢原本在奧克拉荷馬大學(University of Oklahoma)數學系，待了兩年拿到碩士，剛轉到距普渡兩個多小時車程的印地安那大學(Indiana University)。雖過幾天便要考資格考，但考試先拋一旁，忙上忙下，打點一切，頗為勤快。

親友先入場坐定，學士按學院由掌旗官帶入場，然後碩士，博士最後，井然有序。不同學院，學位服的顏色略有不同。一隊隊進場，看起來像是各大門派的武林大會。舞台上左邊為合唱團，右邊為交響樂團。整個會場的佈置，莊重又沈穩，且展現學校在各個層面的特色，非常吸引人。至於樂團的演奏，則如內人所形容，“時而優美平和，令人感動，時而節奏明快，振奮人心。”先博士、再來碩士，最後才是學士，畢業生依序一個個上台。博士由指導教授或教務長替其戴帔肩，再從校長手上接過畢業證書，校長還跟每人講兩三句勉勵的話。學生這麼多，一直握手、一直講話、一直維持笑容，真不容易。同時間高掛舞台上，左右兩個大銀幕，一頁頁射出上台學生的名字。博士是每頁一位，學士則每頁可能多達九位。沒辦法，大學生為數眾多，而博士總是較受禮遇些。這樣的儀式，雖一年要舉行三次，但看得出來，學校絲毫不馬虎，全力以赴，儘量想讓每位畢業生都覺得，這是他人生很重要、很特別的一個日子。典禮溫馨又隆重，且不拖泥帶水。經歷過這樣儀式的洗禮，不但會讓學生感受到，學校的傳統及內涵，且將使學生激勵出榮譽感，並更願努力向上。當年沒參加自己的，很感謝在31年後，女兒讓我們有機會參加。

隨著典禮的進行，坐在台下，我不禁百感交集。獨在異鄉為異客，女兒初去那幾年，除應付學業及教學助理(TA)的工作外，還飽嚐對家人及朋友的思念之苦。但怕我們擔心，就默默承擔下來，不時以周杰倫(1979-)及蕭敬騰(1987-)的一些歌曲，給自己打氣。兩人皆為女兒很喜歡的歌手，也都有好幾首歌詞很勵志的歌曲。我常跟女兒說她艱苦卓絕。她一向低調，不講什麼大話，不像她老爹老娘話那麼多。但我知道她對自己亦有期許，骨子裡還是相當有志氣的。

這回在普渡待了稍長些，約有兩天。7年前，一點都沒想到能再訪普渡，我心裡滿是感激。這次換女兒說要去看我在結婚前的賃屋處，雖兩處七年前她都已去過，但那時她對環境毫無概念。之後我又提議到去那家投幣式的自助洗衣店。以前我視洗衣服為畏途，洗衣加上烘衣，來回要走好幾趟。冬天時抬著洗衣籃在雪地上走，更是舉步維艱。有一回衣服洗好，放進烘乾機後，已太晚了，想隔天早上再去拿取。一早醒來，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洗衣店，赫然發現衣服都不見了，這下子完全清醒過來。那陣子很慘，直到兩個多月後，收到家裡幫我寄來的衣服，才度過窘境。只是洗衣店在那裡？已分不太清楚方位了。正要作罷，突然，俊賢指著一家洗衣店，正是那家！我們進去照些相，正在洗衣的客人可能好奇，這也算景點？

沒太多時間逗留了，我請女兒開車帶我們繞一圈校園，做最後的巡禮。經過一些我在那待了5年，都不曾去過的地方。那5年間，日子過得匆忙，很少曾想駐足看那校園。但是該好好看它一眼了，因我們全家都在那裡學習及成長，真真是個惠我良多的地方。不知是否境由心遷，我發現普渡原來有一種質樸的美，不禁跟女兒說，“我要再回來一次，下次用走的四處繞。”這麼寬廣的校園，真要走完，得要好幾天。只是女兒以後不在了，再回普渡，不過是空想。那時豈知女兒畢業後，仍要在普渡待一陣子。世事的確難料，說不定將來仍有機會回去呢！

普渡下學期1月12日開學，女兒將由學生身分轉為教師。8月畢業典禮結束後，我們幾人在校園照相，還到新建築尼爾阿姆斯壯工程館(Neil Armstrong Hall of Engineering)。此館是為紀念第一位踏上月球的太空人，普渡校友阿姆斯壯(1930-2012，1955年畢業)。女兒還爬到台座上與坐著的阿姆斯壯銅像合照。普渡的航空太空學系(School of Aeronautics and Astronautics)，在美國的太空探索史上，佔有一席之地，曾培養出22位太空人。1969年7月21日，阿姆斯壯的左腳才踏上了月球，便說道：

這是一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a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

那時我剛初中畢業，在報上看到有篇文章提到此事件。該文作者覺得，應說是“阿姆斯壯的一大步，人類的一小步”。無論如何，拿到博士學位的女兒，不管大步或小步，至少是向前跨出了一步。就算僅僅是很小的一步，但如梁啟超(1873-1929)在“志未酬”一詩中所寫：

雖成少許，不敢自輕，不有少許兮，多許奚自生？

不是月球，是學術殿堂。才剛一腳踏進的女兒，並無法有太多的喜悅，因將面臨學術這一行，愈來愈嚴峻的挑戰。但只要持續努力，少許總能變多許，那便是走大步的一天。艱苦卓絕的女兒，願上天賜福給你。